好财与好屐(1 / 1)

这则故事读起来比较费神,后来读它的人,点评意见分歧也较多。毕竟魏晋离我们太远了,我们不能复原当时的语境,所以有不同的理解我们亦不应觉得惊奇。

故事在《世说新语》“雅量门”,说祖约爱财,阮孚爱木屐,都是经常亲自料理。同是嗜好之累,但这还不能判断出二人的优劣得失。有人去拜访祖约,看见他正在打理查看他的财物。客人到了,来不及收拾,剩下两个小竹箱,就放在背后,斜着身体遮掩住,神情中还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有人去拜访阮孚,看见他正在吹火给木屐打蜡,嘴里还感慨地说:“不知一辈子能穿几双木屐?”神色闲适舒畅。由此二人高下才得见分晓。

上面为原文直译,没有意译发挥。故事分两个层次,首说二人同有嗜好之累,但通过这还不能分出二人优劣;然而故事的目的是要分出二人优劣的,所以需要递进,第二个层次就描绘了二人正在沉迷于自己的嗜好时,客人突然造访,二人的神态表现截然不同,于是就有高下之分了。这种相互比较的方法运用,在《世说新语》各门中,是比较普遍的,有比较才有鉴别,道理则很明显。

后来读它的人,有很多的不满意,如南宋刘辰翁就说,“胜负本不待此”;如著有《梁溪漫志》的费衮就说,“夫蜡屐固非雅事,然特嗜好之僻尔,岂可与贪财下俚者同日语哉?”如余嘉锡就说,“好财之为鄙俗,三尺童子知之。”还用得着比较?等等,总之是对于刘义庆编撰的这则故事,意见较大。其实我们读它,也会产生种种的疑问,最根本的误解之处,还在于“好财”与“好屐”两种嗜好之间,价值判断上是有差别的,如果安排二人在同一嗜好上有不同的表现,以此来分出二人高下优劣,可能就容易理解了。

这时有必要把“屐”的事情弄明白。屐,是一种趟水踏泥时穿的鞋子,多为木制,底上有齿,起到防滑的作用,制作工艺比较复杂,还要经过涂蜡加工,以增强其防水功能,所以上边的故事中说阮孚吹火给木屐打蜡,大致也是平常的保养行为。在魏晋时期,屐是比较贵重的,流行于上层阶层,很时尚,有时丢了,还要去寻找;甚至于有些官员在任上,会利用职权为自己制作大量的木屐作为贵重物品私藏起来;也有被人弹劾的,如裴松之《元嘉起居注》就有记载说“竹林七贤”之一的刘祯曾经“弹广州刺史韦朗赃有白荆屐六七十量”。一般的老百姓则穿一种被称为“屩”的鞋子,多以草质制作,不耐泥水浸泡,也不耐穿,舒适度也不行,所以不如木屐贵重。当然这多在南方出现,北方则以穿靴子为常见。木屐可以穿许多年而不会毁坏,因而阮孚感慨说“不知一辈子能穿几双木屐?”在《世说新语》“雅量门”还看到一则有关木屐的故事说,王徽之、王献之兄弟在一间房里坐着,房上忽然起火,王徽之惊慌失措连木屐都来不及穿,而王献之则神态安然,不慌不忙地呼唤身旁的侍从搀扶他走了出来,和平常一样,世人也以此来判定二人精神气宇的高下。《晋书》中则有记载说,淝水之战时谢玄等打败苻坚的消息传来,谢安正在和客人下围棋,棋罢回屋,过门槛时把屐齿打断了,因为高兴,自己也没有觉察。也可以看出,木屐的功能,已不仅仅是“趟水踏泥”了,应该已是一种日常的步行衣具。

知道魏晋时期,木屐亦如财物一般贵重,所以也会“等同其观”,回过头再读这则故事,则就可以缓解一些疑问了。不过钱穆在《国学概论·魏晋清谈》中所解读的,亦能让人缓解一些疑问。他说,“晋人估价之标准,则一本于自我之内心。故祖、阮之优劣,即定于其所以为自我者如何耳。士少(祖约)见客至,屏当财物,畏为人见,意未能平,此其所以为劣耳。遥集(阮孚)见客至,蜡屐自若,神色闲畅,此其所以为优也。凡晋人之立身行己,接物应务,铨衡人物,进退道术者,其精神态度,亦胥视此矣。”晋人关注的是“自我之内心”,重视的是人的精神气质,因而“意未能平”与“神色闲畅”之间的比较才是视察的重点,是有鲜明的高下之分的,这也才是故事的核心。除此而外,我们还觉得,这则很短的故事,它的人物形象的描绘,是出神入化的;当然,通读完这则故事,如果心里也能替祖约说一句,“不知一辈子能花多少钱呢?”也算是阅读的收获罢。

原文

【雅量6·15】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雅量6·36】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