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吓(1 / 1)

《世说新语》“轻诋门”中的故事,是说名士之间相互轻视诋毁的,大多读起来还有些趣味,不过和桓温相关的两条,除了轻视诋毁而外,就还能看出桓温在臣僚面前居高临下的霸道以及侍权恐吓的丑陋。这两则故事都发生在桓温二次北伐攻克洛阳期间,此时他拥兵自重,已有阴谋篡晋的野心了。

其一是恐吓袁虎的。故事说桓温进兵洛阳,经过淮河、泗水到达了北部地区,和众僚属登上了大船的船楼,眺望中原,感慨道:“终于使中原沦陷,长久变成荒城废墟,王衍等人不能不承担责任!”这时袁虎不假思索地说:“国运本来就有废立兴衰,哪里一定是这些人的过错!”桓温神色严峻,环顾在座的人,说:“各位听说过刘表的一些事吗?他有一头大牛重有千斤,吃起草料来也是其它牛的十倍,然而载重远行,竟然不如一头瘦弱的母牛。曹操进入荆州,宰杀它犒赏士兵,当时没有人不叫好的。”意思是用牛来比况袁虎,可以杀了他。在座的人都很惊骇,袁虎也吓得变了脸色。

王衍是西晋重臣,性好清谈,官至太尉,带兵打仗,兵败于石勒,自己也丢了性命,死时叹息说若不崇尚虚浮,亦不会到这样的境地。而后晋室南渡,偏安于一隅,在桓温看来,王衍等人是有责任的,所以他有这样的感慨。还有一个背景是,在他之前,朝廷重用殷浩以遏制他,委任殷浩北伐,殷浩却大败而归,他趋势上表朝廷,把殷浩给废了,而殷浩与王衍有一个相似的特点是崇尚清谈,因而他的感慨亦应是意有所指的。这时他北伐收复失地,是何等趾高气扬,而袁虎却来败兴,替王衍等人解脱,桓大将军能不给他脸色,动了杀死他的念头么。袁虎曾做过桓温的记室参军,应该是他的秘书班子成员,在《世说新语》“文学门”中有一则故事记录他文思敏捷,说桓温北伐时命他倚马拟写公文,他立马而就,后来“倚马千言”也就成了典故。不过他总是看不惯桓温的专横跋扈和阴谋篡逆,在著文或谈论中多次冒犯桓温,因而仕途也不好,直到桓温死后才有了转机。这回桓温恐吓他,旁敲侧击,他亦吓得变了脸色,应该是自然的表现。

另一则故事则是说桓温恐吓孙綽的。孙綽是东晋玄言诗人的代表人物,他和王羲之、谢安等人相善,永和九年王羲之组织兰亭集会时,他是重要成员之一,此时殷浩正在北伐作战。桓温北伐略后,他大败姚襄收复洛阳是在永和十二年,亦即公元三五六年,上表请示迁都也是在这一年。“轻诋门”的这则故事说,桓温想迁都洛阳来扩展开拓疆土、安定国家的事业。孙綽向朝廷上表谏阻桓温迁都的奏议,论述颇有道理。桓温看了表疏心中服膺,却又恨他提出异议,于是让人转达他的意思给孙綽说:“你为何不去追寻《遂初赋》,却竭力干预别人的国家大事!”

孙綽的《谏移都洛阳疏》《晋书》有录,其中说迁都乃“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的话,亦算是掷地有声。他的奏疏上去以后,迁都的事就放了下来,桓温以此图谋篡位的阴谋也没有得逞。其实这时朝廷和臣僚都是摄于桓温的权势而噤若寒蝉的,而孙綽发了声,桓温自然是嫉恨的,于是就差人捎话恐吓孙綽了。《遂初赋》是孙綽在会稽放情山水时写的一篇文字,“遂初”就是遂其初愿、去官隐居的意思,桓温这时旧事重提,以此来敲打他,就是让他少管闲事。

“恐吓”一词,就其本意来说,是指以要挟的话或者手段威胁、吓唬别人,使他人心里感到畏怖、恐慌,在文明社会,许多国家也会把它作为刑事犯罪的一种列于刑法之中。但翻翻史书,我们还是觉得,人类于“文明”一词的表现,终究还是太苍白了,因为强权、因为心虚、因为自私的欲望受到冲犯,因而就会多了种种的恐吓的手段和丑态,暴露出人性的凶狠、阴暗和险恶来,实在让人不觉得人世是清明的。桓温的这两则故事,不过只是史书边上的一角罢了。

原文

【轻诋26·11】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率而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

【文学4·96】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东亭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闲得利。”

【轻诋26·16】桓公欲迁都,以张拓定之业。孙长乐上表谏此,议甚有理。桓见表心服,而忿其为异,令人致意孙云:“君何不寻《遂初赋》,而强知人家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