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人从日本带回来两幅蒲华的花卉,要重新揭裱,我在装裱师的屋里整整看了两天,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蒲华我当时并不注意,后来就很注意了。他的画总是湿漉漉的,说是用墨淋漓,浩浩莽莽,意境是端的高古,有荒野气;构图上左低右高,有人说是他的标志。他受徐渭、八大、李方膺的影响是明显的。他的字确是有些狂怪了,但并不如金农、板桥等人狂怪得彻底,笔笔画画象是草草胡乱地堆积,乱头粗服,但却放而凝,拙而趣,有雍容大度的风采,总体看是雅逸潇洒的。
昨晚看郑逸梅《文苑花絮》,中华书局新出的本子,又碰到蒲华了,郑氏引《海上墨林》述其生平,只是对文末“宣统三年,无疾坐化”作了小小的订正,说他听孙漱石讲,蒲氏老年请西医镶金牙,有天晚上喝醉睡觉,金牙脱落,塞喉而死的。
蒲华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生人,祖籍嘉兴,后来的岁月则是在上海打发的,他一生很潦倒,不痛快。他是海派画坛的重要人物,与吴昌硕相交四十余年,意气相投,平日里一起题字作画,都以气势胜。蒲华一生,最不幸的事,是他的妻子缪晓花和他结婚十年,就死去了。妻子亦善书画,伉俪情笃,没有给他留下子女。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一生也没有再娶。他死时身边没有亲人,吴昌硕等人为他料理丧事,让人心碎。吴氏在他的墓志铭上有“富于笔墨穷于命”的话,是很真切的。他能自守,《海上墨林》说他,“赁屋沪北,所居曰九琴十砚斋,左右四邻,脂魅花妖,喧笑午夜,此翁独居中楼,长日临池,怡然乐也。”也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他一八八一年曾去过日本,这一年,鲁迅刚刚出生。
昨晚还翻到郑氏的《尺牍丛话》,是上海古籍新出的本子,其间说丁玲“偶作文言札,亦饶有韵致”。丁玲写给北平友人的书札说,“昨日老母以孤儿近影见示,知其已能跨竹马,识方块字矣。回首前尘,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居此将半月,虽空气较旧寓为佳,终非我所宜。秋窗无俚,日唯读辛稼轩、陆放翁集自遣。入夜江潮澎湃,响若雷鸣,推窗览望,涤我积郁。”韵致是不一般的好,好还是好在自守。
从蒲华到丁玲,虽然他们都不是那个时代的顶尖人物,但那真是一个让人感动的时代。时局的乱,并没有搅动精英们内心的自守。即使放眼全球,政治、军事、文化、艺术等各个领域,都是群星灿烂,人类的春天就集中在那个时代。真是应了那句“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老话了,时势与英雄之间,真有说不尽的话题。这是一个特别神奇的现象。
苦难是一种美,苦难也是一种境界。
2008、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