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杂文是得罪人的事——但有些人是必须得罪的。
近些年杂文跟散文、随笔、时评打成一片,好像混淆不清了,有人说其它三者都属于散文,也有人说其它三者都在随笔的范畴,散文、随笔便成了包打天下的主——也没问问人家杂文、时评同不同意。
我个人的理解,散文、随笔、杂文三足鼎立,不存在谁是谁爹的问题。散文偏向抒情,张口闭口依依呀呀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那种,家事国事高高晾起,陶醉于个人小世界当中,如朱自清的《荷塘夜色》我就不喜欢;杂文则偏向批判,直言不讳,诊病开方,一针见血——不辩理不带刺的文章,能叫杂文吗?而随笔介乎二者之间,典型的蝙蝠般亦鸟亦兽不鸟不兽的“两面派”:既可依呀,又能带刺;既不必落下“娘娘腔”之口舌,又免得某些人看了不舒服、惊慌失措兼内分泌失调,怡然自得也。所以,这年头写“随笔”的人很多,而写“散文”、“杂文”的人少了。
对了,还有个时评,那是杂文为适应这个尚不十分开明的社会而诞下的新生儿,其形式一般是一事一议,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事实上,大多事儿皆人造,对事不对人,等于治标不治本),既对社会不良现象有所批判,又不使某些人难堪、面子上过不去;既过了嘴瘾,又不至于遭人打击报复。所以,这年头写“时评”的人多了,写“杂文”的人少了——写了人家未必敢出版。
引申出去,这年头“中庸者”多了,“出头鸟”少了;睁只眼闭只眼的人多了,管“闲事”的人少了——说点真话办点实事尚须藏头缩尾,这便不是个正常的社会。造成这种怪象,自小接受愚民教育而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奴性是一个原因,但归根于传统文化与政治,谁方为始作俑者?谁才是罪魁祸首?是谁让大家不敢说真话、说正常话乃至于说人话?谁向民间撒下了一张又一张的“画皮”?谁在无视人权?谁在歪曲法规?谁又在抑制自由、民主、平等?对此,我想每个杂文作者都有颗“社会良心”、有股“道德勇气”,有了这种良心和勇气,他们才毅然决然地揭下生活中种种自欺欺人的所谓真善美的面具,让人们看清其假恶丑的本质;他们才果敢地向着扰乱社会正常秩序、阻止人类进步的黑手宣战,力使大地生灵免遭涂炭!
反观一个正常的政府,它对杂文的态度应该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看完文章的第一反应不是呱呱乱跳,急着去天宫借李天王的宝塔来镇压“反动派”,而是仔细思量:我有没问题?问题出在哪?现在要怎样查纠?将来要如何改进?我的工作是虚心诚心听取民意、为人民服务,非杜绝刺耳民声也。
如此,待到你在书籍、报刊、网络等传媒上看不到杂文的那天,这世界的面貌就存在两种可能:要么地狱——当权者讳疾忌医,杂文被禁;要么天堂——一切都变好,杂文虽为利箭却失去标靶,还有发射的必要么?
杂文,我想主要是给两类人看的:一类曰民——唤醒民众的法治观念与人权意识,纠正不良风尚;一类曰官——提醒好官、警告鸟官,去弊存良,建立一个廉政利民、务实高效的政府。当然,杂文自身的功效毕竟有限,它还要取决于人们能否看到它、看到它的人能否为之改正……当民与官都走上良性循环的轨道了,这个世界也就太平了。
杂文畅所欲言快意恩仇,读之大快人心,殊不知它的作者刚刚搁笔,耳边就会出现这样的话:“就你能,没事找事!”“世间不平事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你为别人,你以为别人会感激你呀?”“你想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不知有多少人恨你!”“事情被你这小人物搞定了,还要共产党干啥?”“写这些东西对你究竟有啥好处?”“一听人夸你就摇头摆尾了?”“小子,斗官者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公家重要还是自家重要?”“家门不理你去理寨门!”“你往后别想升官发财了。”“不想干就走人!”“净给家里惹祸!”“再乱写我砸你电脑!”“外头人家都笑话你,都看着你倒霉哩。”“你想吓坏我啊?你想气死我啊?你想人家在我背后说风凉话哇?”“显摆,爱出风头。”“家门不幸,我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傻子。”“人怕出名猪怕壮。”“要搞得大家怕你才满意呀?”“唯恐天下不乱!”“要撞墙自己去,别拖累我!”……所有种种,世故滑理,老生常谈,谈者嘴上起泡,闻者耳朵生茧,仅要顶住这些来自家庭、社会的言论压力就够你受的了,故杂文作者心理素质没有不好的,脸皮没有不厚的——当然,也没有不让家人及亲戚朋友提心吊胆的。
杂文作者还由于言论“偏激”、“敏感”等缘故,常被当权派软硬兼施无理要求修改、删除文章,仿佛弄个文章跟吃个饭泡个妞一样轻巧、随便,殊不知一篇真诚文章的诞生何其艰难!我想每个真诚作者都有这么一个“母亲情节”:大凡文章,都是作者经过思想妊娠而诞生下来的孩子,其过程亲切、深刻、辛苦而幸福,你想当然地要作者改文删文,无异于要一个母亲亲手毁自己孩子的容、掐自己孩子的脖子——天下岂有这般妈妈的哉?故吾友海明威曰:“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
嗟夫,杂文作者需要社会的理解包容,需要国家的人文关怀!
而在中国,大伙一谈杂文就想起鲁迅,一谈鲁迅就想起他那对用当代少男少女的话叫“酷毙了”的横眉,仿佛杂文就只能是匕首,只能怒发冲冠厉声呵叱——呜呼,在批判的基础上,杂文就不能举重若轻哉?就不能写出风趣、写出轻松哉?此中便涉及到写法的问题,老权对曰:“可以,也应当如此!然能者不多,若林语堂,若柏杨,若聂绀弩,若王小波……众里寻他,寥寥数人尔。我希望各位的杂文创作不要止于快、准、狠,还要向幽默的意境出发,写出趣味,写出个性,写出经典,非如此不足以让杂文走进百姓日常生活,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文体也。”
向天下杂文作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