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是我!”
“杰啊,你在哪呢?”
“在外边的电话亭。爸,我想回去!”
“怎么,出门还不到一个月,就想回呀?”
“这儿我呆不下去了!”
“杰啊,周师傅可是技艺超群——”
“这个我知道!可这里太辛苦了,起早贪黑,客户随叫我们就要随到,你都不知搬的空调有多重!还有安装室外机的时候,我都害怕往楼下望,高得两腿发抖!还有,我双手老沾着机油,难闻死了,洗都洗不掉!”
“呵呵,这点苦,都受不了啊?杰,听我说,你现在是跟师傅学技术的时候,学成一技在手,日后才好在社会上立足呀!谁人学艺不用吃苦?一个没有。现在暂时吃苦,是为了以后不再吃苦。”
“爸,工钱只有300块!”
“钱不是问题,再说家里又不等你的钱花。听话,好好当你的学徒。谁叫你当初不念书,现在只有跟师傅这一条路了。”
“爸——”
“不多说了,又不是逢年过节的,你回来干啥?不准回来!”
“爸——”
“我再说一次,不准回来!家里不欢迎你!”
杰仔挂上电话,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回来干啥”、“不准回来”的声音犹在耳边缠绕,显得如此陌生,他万料不到父亲如此绝情。这个只有18岁的小伙,本应在上高中或中专,却于一年前早早辍学,连初三都没念完就前往外地打工,千万里追寻着他的“大城市梦”。如今,痛恨父亲、怀念上学的日子、报怨学徒生活……这几种情绪在他的内心毫不客气地交织着,绞得他低下曾经年少轻狂的头,沮丧不已。他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囚徒,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周记电器维修站”。
一年来,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他先后找了好几份工作:饭馆打杂、轧钢厂搬运、私人中巴售票、玩具厂看门,但每份工作都干不长,情况往往是:兴致勃勃带上被席行旅出门去,一两个月后,疲惫不堪地拖着行旅被席回到家中嗷嗷诉苦。然而,本次他将要故伎重演的时候,父亲好像动了真格,“不准回来!家里不欢迎你”,电话中那口气简直跟吃人似的,震人心魄。得,你不让我回是吧?我还真不回了!清明中秋春节都不回!雇航空母舰载我也不回!老子烂坛子烂摔,就不信摔不出个未来!老子一股脑狠命钉在这“电器维修”上了,我就不信混不出个人样!等老子有钱气死你!……此后他真的极少回家,偶遇要紧事回去,与父亲之间也是寡言少语形同陌路,有什么要说的话,多由母亲充当传声筒从中调解周旋。父亲对此亦不恼,顺其自然。
这世上有的事看似偶然,却蕴含着必然,令你捉摸不透。杰仔就是这样,自从发生了那次父子翻脸的“电话事件”,杰仔——这个初中没毕业的黄毛小子在大城市的境况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第三年,杰仔成了周师傅12个学徒中工作最出色客户最满意的一位,工资升至2400元。
第四年,杰仔出师自立门户,由周师傅资助4万元,到另一地盘开起一家“杰成家电维修店”,杰仔说以后定加倍报偿恩师。
第八年,小打小闹的“杰成家电维修店”扩展为“杰成家电维修中心”,旗下拥有专业维修人员20多名。
这天,26岁的杰老板驾着本田CIVIC来到周师傅家,欲兑现当初“加倍报偿”的诺言,双手将8万元现金递与恩师,然而周师傅没接受,这位年近花甲的师傅语重心长地说道:
“杰呀,你年轻有为,为师的打心底高兴!但实不相瞒,当初资助你创业的4万块钱不是我的,而是你爸假我之名、托我之手交给你的——那可是你爸长年在人家工地上干搬运活,一块砖一块砖码起来的钱!你爸跟我是老同学,你那点事还能瞒得过我?我就不明白了,父子俩又啥好较劲的,而且一较就是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爸禁止你回家,可挂上电话后,他一个老爷们流了多少泪!……”
杰仔奔驰在回家的路上,他要把八年来欠叫漏叫的“爸”都补回来。
找死
“喂!走路不长眼啊?!”一辆六轮刹然而止,车轮后连着“S”形轨迹,白了脸色的司机将头探出驾驶室,冲他大喊。
年过不惑的他回头狼顾(如狼一般,头转身不转)了司机一会,那眸子里分明充满了无限失望;也不怎答话,他摇摇头走了,活像个差点中了巨奖的彩民。
他应该算个知识分子吧,要不衬衣口袋怎别着钢笔呢?再有,他鼻梁上那年久失修的眼镜也是佐证。透过带刮纹的镜片,人们看到的是两颗棕黄色的星球,星球正释放出数道红色闪电呢。
他穿过公路,逐渐远离噪声与废气,不知不觉来到山野。四处的草早已枯黄,不可能“吹又生”了,他想。他望了望手上那块同样带刮纹的上海手表:九点十五分,时针与分针几乎在同一直线上,这使他想起了被绑在十字架上的两只手,那是两只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手——可惜主他老人家自身难保。
冬天的早晨,太阳与少爷小姐一般懒洋洋的,这才露出小半边脸,终究迟到比不到好,阳光镶在他那泄气皮球似的脸上,使他精神略显饱满;然而太阳相去地球甚远,这种饱满很快被几阵近距离的北风刮得无踪无影。
“来……啊,救……啊”,不远的树丛中传出歇斯底里的叫声,他迟疑一会,拨开杂树觅声而去。
声源找到了,是一十来岁的小村姑,正被两大汉按在地上撕扯呢。他不知从哪来了力量,拾起一块脑袋大小的花岗岩,向其中一个歹徒的脑袋砸去。过程却出现误差,只砸中那家伙的左肩。
村姑留下一把鼻涕与两行泪水,跑了。余下他同两歹徒对峙着,眼光交接处闪烁着愤怒的火花……没中伤的歹徒手痒了,从牛仔裤掏出瑞士军刀,准备向对方发起猛攻;而他呢,此刻似乎想起了什么,索性撇开带血迹的花岗岩,将双臂背到身后,闭上眼睛:“来呀!王八蛋!”
两歹徒自开业以来头次遇上这架势,反倒呆站着不知如何处理,末了居然收刀开溜了。而当他徐徐打开自认为不可能再次打开的双眼后,再次流露出无限失望。
……
一周后,人们在铁轨旁发现了他——确切地说,是他的尸体。人们从他身上找出一张字条,内容如下:“我于1999年10月1日在东洋保险公司购买了价值20万元的人身保险,受益人是我那白血病的妻子,以及那可怜的正在上大学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