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咸阳宫,照例是冰冻残雪。自由而任性的大自然,丝毫也不去理会秦王是什么样的心情,全然按着自已的兴趣,来绘制大千世界的阳形阴象,这是她的高傲、也是她的独立。她自然而然地行使自已的权力,压根就不想去取悦任何人。使得你只能与她结伴,却不能让她顺从于你。
秦王不喜欢大自然的高傲独立,看着满宫的冰冻残雪,心里很不高兴。他渴望春天,渴望暖融融的阳光、生机勃勃的红花绿树。可是,这一切都在昨天,或是明天,今天却只是冰冻残雪。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在残雪里站得久了,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抬了抬脚,想回宫室里去,可马上又感到宫室里太窒息。他还年轻,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充盈着勃勃的生气。于是,他决定到效外去。他又抬了抬脚,就在这时候,赵高过来,轻轻地问道:“大王,想出去走走。”
秦王看一眼赵高,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赵高,本来是秦国宗室的远房亲戚。他的父亲因犯**罪,被判了宫刑,母亲因而受累沦为奴婢,他们兄弟三个小小年纪便都成了阉人。刑法是太过残忍、也太不合理的,这些不幸都埋在少年的赵高心里。他玩命地刻苦努力,不仅练成书法大家,对人心、对律令也颇有研究造诣。
秦王亲政的第二年,求贤若渴的他特地举行一次全国大试,希望能够通过考试寻找到一些能人。这年,赵高二十三岁,参考一举夺得第一名,从而入宫任职。赵高文才特优,人又长得高大,还特别的有力气,更兼察言观色、逢迎献媚的天才,得到秦王喜欢,留他在宫里做了个内宰。
当时,秦王宫内家奴己经很多,为了便于管理,就按周时沿袭的方式,给他们设置八官,即:宫正、宫伯、宫人、内宰、内小臣、阍人、寺人、内竖等。有了这些职位,阉人被纳入“官”的范畴,有爵秩和职掌,生活就有了个奔头。
赵高做了内宰之后,偶尔跟在秦王身边,帮忙做些随从的事情。没过多久,就深得秦王喜欢,随时跟在身边了。
从根本上来说,人的骨子里在任何时候都本能地渴望保持自己的尊严。但是,当生命与尊严相悖时,不少人会为了生命而放弃尊严,这已经是人之中品了;更有甚者,还有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放弃尊严,这些人便只能是人之下品,是培养一般意义上暴君的土壤。赵高,就是这么一种人。
在赵高的心里,只有两个欲望,一是要保存自己,二是要压倒别人。这本来是有些过激的需求,如果再不溶进一点善良和道德的色彩,这需求就会变得非常残忍,不仅是对别人,也包括对自己。当精明的赵高明白自己的欲望全靠秦王赐予的时候,他心甘情愿地做秦王的一条聪明狗。看到秦王点头,赵高在心里笑了,脸上却只是一种既恭敬又虔诚的表情。
“去蜂窝窟?”赵主走到秦王身边,轻声地问道。
秦王歪着头瞄着赵高,停了好一会,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前天,大王曾说,石窟里一定很暖和。”
“我说过。”
“说过,是在下朝后走出大殿时说的,那时刚好劈面刮来一阵冷风。”
秦王不再言语,盯着赵高,点点头。
“车驾已经准备好了。”赵高说:“请大王起驾?”
秦王看着他,那目光分明在问:“你并没有出去。”
赵高读懂了秦王目光里的话,轻轻地回答:“奴才一早就让他们套好了车,因为奴才不愿耽误大王哪怕是一眨眼的时间。”
秦王看着赵高,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
蜂窝窟位于咸阳城西十余公里处。有一条宽敞的驰道,直通那里。所谓峰窝窟,实际上是咸阳城外倚山崖下的崖洞群。这里树木郁茂,风光绮丽,后世传说随了唐僧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早年就住在这里。
为了凑兴,秦王还让人传李斯来一道出行。沿途是皑皑的白云,茫茫的道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御銮中的秦王,清楚地听着车轮转动的咔嚓声。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传到他的耳朵里。没想到,这般天气也有人跟我一样,愿意出门旅行。秦王这么想着,拉开纬帘吩咐赵高说:“拦住来人,看看是谁。”
赵高骑着大马,一直挨着秦王的銮驾,走在秦王一掀纬帘就看得见的地方。听了秦王的吩咐,他一马当先,拦住来人。
缭子是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人、鬼谷子的高足,学成以后,隐于深山,著书立说。一颗不安的心,却使他时时渴望能融入尘世,一展自己的所学。半月前听说魏惠王招慕人才,便前去投奔,陈述兵法学问,魏王听完只给他一个将军之下的都尉。缭子摇头谢辞,继续归隐。几日前突然收到老师鬼谷子的信涵,让他乘雪天赴秦,说是必有奇遇。于是乎缭子跨上自己的乌云千里雕,连夜奔秦而来,没想快到咸阳城时,果然让人给拦住了。
缭子见赵高这么霸道,再看衣着,立刻知道是宫庭中人,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奇遇到底是来了。这么说着,勒马止步,静静地望着赵高,一言不发。
在长年艰辛的生活中,赵高早养成一个习惯,遇事非常冷静,没弄清情况时,总是静静地观察。他原想这么霸道地拦住别人,一定会听到喳喳咧咧地责问,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就基本上能判明对方是什么人。殊不料对方比他还要冷静,只静静地望着他。秦王等着他去复命,不能这么耽搁,赵高只好先开口:“来者是什么人?”
“行路人。”
“问你是什么人!”赵高将“什么”二字说得特别重。
“行路人。”缭子声音还是原来一样沉沉的。
赵高睁大眼睛,正要发作,却为缭子凛然的神态所震摄,张了张嘴,把要说的粗话又咽了回去,换成笑脸再问:“阁下是什么地方的人?”
“魏国人。”
“尊姓大名。”
“缭肃。”
“缭肃,魏国的缭子!”赵高惊呼起来,双手一揖说:“赵高这里有礼,先生请留步,赵高去去就来。”
“慢着!”缭子盯着赵高,说:“内宰是否要去禀告秦王?”
赵高听了,大吃一惊,一时竟呆在那儿。
“我为布衣,见王却不愿意行礼!” 缭子继续说。
向来思维敏捷、反应特快的赵高,一时竟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候,幸好秦王銮驾到来,只听得纬帘里传来肃然的声音:“是谁见了本王,不愿行礼?”
“魏国布衣缭肃。”缭子朗然地回答。
“缭肃,缭子!”秦王轻唤着,掀开纬帘看了看,立即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下了銮驾。
缭子见了,也翻身下马,静静地瞅着秦王。
“缭子,缭子!你是天下高人,本王不要你行礼,只是请你随我回到宫里,好好一叙。”秦王高兴地说。
缭子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