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刚露头不久,一支豪华的车队,由咸阳宫缓缓出来,行走在宽大的咸阳街道上。沿途挤满了围观的秦人。“秦王去接他的母亲回宫。” 老秦人们交口相传,满脸喜洋洋的,仿佛是去接自己的母亲。
孝原本就是人们心中渴望的感情,就是没有圣人们提倡,也会从人的心底产生的。这是因为人不仅需要他人的爱,也是需要爱他人的。人拥有着摸仿的天性,要不孝都是很难的。君王能孝顺母亲,老秦人自然高兴。
车队走完街道,出了咸阳城门。就在昨日,这儿还堆着二十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秦王一怒之下的成绩。办事麻利的茅焦,早在昨天晚上,就亲自领着士兵将尸身安葬,把城门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他一夜没瞌眼,也不去休息会儿,站在人群后面,静静地看着这支车队远去,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因为人离不开群体,人对群体便有了非常的依赖性;对群体的首领,由依赖到敬佩再到无原则的敬畏和盲目的服从。当首领变成了强权,并且从强权中领略了“上等人”的滋味,他就会把服务和帮助自己的群体转变为奴役。人与人之间,有了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人的不平等开始产生。最可怕的是,时间久远之后,人们认可了这种关系,就象谁也不会再去理会秦王杀了劝谏他的人,只是对他去迎接母亲而欢天喜地。
秦王来到阳宫时,母亲正坐在破草席上流泪。被囚在这里还不到三十天,她好象已经过了三十年。三十几岁的女人不见了,破草席上坐的是一个年愈古稀的老妇人。母亲的头发全白了,一张干瘪的脸满是皱纹,一双曾经是那么美丽的大眼,如今变得呆滞无光。说她是在望着窗外,不如说她是在对着窗外。因为窗外有什么,她根本看不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只是嫪毐被车裂后的情景,是两个极可爱儿子被摔死后该是个怎么样子?这些事,都是陪伴的一个老宫女说给她听的。当时她是昏了过去,醒来又不知这是不是真的。她唤来宫女又问,证实了之后,她就这么坐着,坐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我害了他们,可我为什么要害他们呢?”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秦王来了,一步一步向太后走进。当他看到母后时,震惊了。在路上,坐在豪华的銮舆中时,他曾在想,见了母亲,该是严肃一点的表情,因为这不是他的错。可是现在,秦王只觉得鼻子一酸,心跳加速,什么都忘了去。他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太后身边,跪了下去,紧紧地抱住她:“母亲、母亲!”他动情地呼唤着,眼泪如潮水般地往外涌。
回宫的路上,太后似乎都懵懵懂懂的,进了咸阳城,她还是这样。面对夹道欢迎她的人,也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是根本就看不见。她的眼前,还在飘动着嫪毐被五马分尸的情景,还在晃动着俩儿子被装在布袋里活活摔死的情景。她是秦国的太后,可也是一个女人。她的男人死了,就这么一个情人,就这么俩个儿子,为什么她就不能拥有他们呢?
在众人的簇拥下,太后终于进了咸阳宫,进了她久违了的后宫。就在这里,她遇上了嫪毐,也是在这里,她怀上了嫪毐的孩子。那时,多么幸福啊!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为了守住自己的幸福,就骗了她的儿子、骗了吕相邦,结果就移驾到雍城去了。后来……太后终于想起了往事,终于哭出来了。开始,并没有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只有眼角边的泪水汩汩往下流。流了很久,流得地下就象泼了一盆水。泪水流干了,她哭出了声。声音并不很大,却非常凄厉,就象饱受冤屈的女鬼。
送母后回宫以后,秦王就走了,他要为母亲的回宫举行一个特大的宴会。虽说已吩咐李斯具体操办,可他还是不放心,想亲自去看一看。待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秦王又来到后宫,他要亲自接母亲去参加宴会。
母后身边的人都被秦王杀死了,新人正在斟选之中,秦王就让自己的俩夫人来替母后梳妆。秦王虽说亲政不久,身边的女人却骤然增加,他一时还不想立后,便将这些女人统统称为夫人。母后的脸色过于衰老,俩夫人便给她扑了许多粉,然后再画较浓的妆。往常这种事喜欢自己动手的太后,此刻俨然就象一个木偶,任俩儿媳随意摆弄。秦王再回来时,太后的浓妆已经画好。秦王看着,心里有些别扭,但想到妆前母后衰老的模样,只好暗暗地叹了口气。
秦王上前,掺着母后,来到悦乐宫。给太后接风,文武百官早已到齐。三公雅席,其余依排定座次,端坐静候。秦王与太后在众目仰视下,走上高台,落座,音乐声起。一时间,宫女来往斟酒,宫奴穿梭布菜,宫娥歌舞其间。太后似乎有些陌生地看着,突然想起一个人,目光四处搜寻。
秦王见了,轻轻地问道:“母后,你要找谁?”
“怎么不见吕相邦?”
秦王听后心里很是不快。行过冠礼之后,他就尽量不去想吕不韦,也不愿去看见他。朝中的事情,都交由昌平君、昌文君、李斯等人去办理。在臣民眼里,吕不韦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似乎还在管理着大秦国的所有政事,事实上却并不如此。王权就有这么霸道,完全可以不理会你,让另外的人来替代你。因为王权就只是大王一个人的权力,帝王时代的国家实质上是把一国都放在君王一家里,家外的所有国人不过是家里主人的奴隶。一件多么荒诞的事情,几千年来却一直理所当然地进行。
秦王原以为被冷落的吕不韦会来找他,谁知吕不韦竟默默地呆在他的相邦府里。这次给母后接风宴会,李斯也提到吕不韦,秦王果断地予以否定。“让他凉着吧,最好是群臣都忘了他。”秦王在心里说。
可是,现在母后却在寻找他。秦王皱了皱眉头,是想让母亲不要再找吕不韦。太后对此却视而不见,坚持地说:“我想让吕相邦来陪我。”
秦王愤怒了,但很快平静下来,扭头对右侧的蒙恬使一个眼色,蒙恬立刻来到他的身边。“去,请吕相邦来!”秦王吩咐说。
吕不韦缓缓地走进悦乐宫时,欢乐的群臣都安静下来,就如同迎接秦王一样,大家都向他行注目礼。吕不韦非常优雅地与老臣们招呼,脸上**漾着一种祥和的神情,压根就不象被秦王冷遇。太后见了久违的吕不韦,兴奋地站了起来,把细长的手臂往前伸着,呼唤道:“相邦,你过来。”
吕不韦来到他们母子面前,彬彬有礼地给秦王行过大礼,然后再在太后面前跪下去。
“起来,起来,就坐这儿。”太后声音有些颤抖,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吕不韦。
酒宴进行得很顺利,象往常一样,到酒酣耳热时,许多大臣都步履蹒跚地来给秦王敬酒,然后再敬太后、再敬吕不韦。人人都非常地高兴,秦王却越来越高兴不起来。他偶尔看一眼满脸是笑的吕不韦,总觉得他太过得意。
“看来,我不能让你住在咸阳城里!”秦王在心里说,对吕不韦投去狠狠地一瞥。
第二天,秦王宣来李斯,说:“我不想再见到吕相邦,你说该怎么处理。”
李斯听了,大吃一惊,想了一想,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依微臣之见,吕相邦对大王是忠诚的。”
“谁说他不忠诚,是我不愿再见到他!”
“可以让他走,让他回到他的封地去。”
“他有功于秦,得有一个理由?”
“他推荐嫪毐进宫,危害朝廷,就凭这件事情,完全可以定他的罪。”
“你去办吧!”秦王打断李斯的话说,然后仰起头来沉思。
就在这天傍晚,吕不韦在与门客谈论《吕氏春秋》时,有宫中太监来宣读大王旨:
吕不韦推荐逆贼嫪毐入宫,危害朝廷,罚回河南封地居住,永不准回咸阳。
吕不韦听后,面带微笑,送太监出门,然后吩咐家人准备。第二天一早,浩浩****的一支队伍,出了咸阳城,前往河南封地。吕不韦单是家奴就有上万,还有三千门客及其家眷。他虽然被罚回封地,大多数的门客还是愿意跟随。
吕不韦一行经过咸阳城门时,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秦王听了这事,目光里闪出非常不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