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扔下一切事,赶到医院时,杨振声已是不行了。眼看着这位老上司、老朋友离开人世,沈从文欲哭无泪。
现代著名的教育家、作家杨振声,一辈子为中国教育辛劳,死时身无长物,仅2379册藏书,遗嘱是将其全部捐给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图书馆,他还是在想着教育。送走杨振声,沈从文心里的悲哀久久不能拂去。
当时,文艺界的主管领导周扬想请多年不曾动笔的老作家们重操就业,曾对《人民文学》的主编严文井说:“你们要去看看沈从文,沈从文如出来,会惊动海内外。这是你们组稿的一个胜利!”
一个多月后,有《人民文学》的主编严文井亲自上门约稿、鉴于张兆和此时在他手下做编辑,沈从文后来创作了散文《天安门前》,文章对天安门前的今昔进行了一组组对比,很快发表出来。
1957年初,中国作家协会向会员征集创作计划,沈从文生命中那棵创作之树又吐出新芽,他“想再试着写些短篇游记特写,希望能在另一时,有机会为一些老革命记录点近代史事情……用些不同方法,记下些过去不曾有人如此写过,将来也不易有人写,而又对青年一代能有教育作用的故事特写。”
这对于沈从文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启生命之辉煌、令人万分兴奋的写作计划,而且接下来的好事坏事也像是商量好似的,都一力地将沈从文往写作上推。
一方面,《人民文学》接连给他又发表了散文《一点回忆,一点感想》和《跑龙套》,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将《沈从文小说选集》列入出版计划;另一方面,历史博物馆还是没有沈从文的一个固定的办公桌位,也没有配备助手,更没有必要的经费。单是这些还能熬,更可怕的是馆领导对他有了戒心。沈从文偶尔到文物局去看新收购来的文物,风闻此事的馆领导就会认为他是打“小报告”去了,事后就派亲信来找到他讲规矩:
“凡是到局里反映馆中情况的,是‘越级’,这一点要弄清楚,免得犯错误。”
情况都这样了,还是去创作吧!沈从文终于听从作协领导安排,8月3日动身去青岛体验生活,渴望进入解放后的创作行列。出发前,他给大哥的信中写道:
“在海边住一月会好一些。如有可能,住半年也许还更好些,因为有半年时间,一定可写本小书。有好几个小册子都没有时间可写。”
青岛有沈从文太多的欢乐,他根本不去“体验生活”,只想充分用好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这小房间里,五点即起来做事,十分顺手。简直下笔如有神,头脑似乎又恢复了写《月下小景》时代,情形和近几年全不相同了。”
创作**在年近花甲的沈从文胸中燃烧,几天就完成了一篇小说,迫不及待地寄给张兆和。
“拜读了你的小说。这文章我的意思暂时不拿出去。虽然说,文艺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写重大题材,但专以反对玩扑为主题写小说,实未免小题大做……我希望你能写出更好一些,更有分量的小说。”
此时的张兆和,不但是一位文学编辑,也是一位出版过小说集的作家,更是一位高明的鉴赏家。读了张兆和的信,沈从文认可了,而且明白自己根本不能进入颂歌文学的行列。就在这时候,“反右”运动的声浪,通过报纸、广播和张兆和的书信不断传来,形势越来越严峻,丁玲、彭子冈、萧乾、陈梦家、程应镠……一个个熟人都被揪出来了。
沈从文那位喜欢吃辣椒、革命一生的湖南老乡,在1957年3月时是真心想听听知识份子意见的,但听了一些意见之后就受不了,革命成功让他一改往日的广阔的心胸和特别的谦虚,仅听了一个多月意见,1957年5月15日,毛泽东就撰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要求全党认清阶级斗争形势,注意右派的进攻。
6月8日,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人民日报》也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大规模的反击右派的斗争,就此开始;中国从抗美援朝结束之后几年的发展,就此结束;中共八大提出的“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告一段落,今后工作以社会主义建设为主”的政策,也就此中止。
大环境如此,沈从文根本无法静心写作,8月27日,他踏上了北返的火车。沈从文建国后的第一次专心写作,就这样无果而终。
比起萧乾、丁玲、汪曾祺,等等等等被打成右派的人,沈从文又是幸运的。根据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复查统计:全国共划分右派份子552877人,至90年代中期,错划的平反后只剩下不到1000名“右派”,其中中央级“右派”只剩五人。
一场凭领袖个人意气用事、颠倒黑白的反右运动,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再不敢批评共产党及其政府、不敢发声、甚至连牢骚腹非都额上冒汗,终为后来一次比一次荒诞的“大跃进”、“四清运动”、“**”等埋下伏笔。
没有响应毛泽东“号召”的沈从文,在中国知识分子灾难的五七年终没有给党和政府提一个字意见,他不但没有被“右派”,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出版了他的《沈从文小说选集》,算是对他从前的创作又一次重新肯定,沈从文却相当谨慎地在序言里说:
“现在过去了二十多年,我和我的读者,都共同将近老去了,我还写不出什么像样作品。”
而在10月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则悲愤地说:“解放后,有些人写近代文学史,我的大堆作品他看也不看,就用三五百字贬得我一文不值,听说还译成俄文……这也真就是奇怪的事,一个人不断努力三十年工作,却会让人用三五百字骂倒,而且许多人也就相信以为真。”
事实上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部《中国文学史》里,对沈从文还是那三五百字的贬斥,这实在是中国史家的悲哀和耻辱。
为什么就不能真实呢?因为真实实在太难了,特别是在政治领袖又专断又还要继续“革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