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中国的土地,50%一60%为地主富农所占有,并借此来收取田租。沈从文跟随的工作组,就是去没收这些地主富农的土地,分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同时也给地主留一份生活必须的土地,让他们自己耕种,自食其力。出发后,沈从文在船上就给张兆和写信:
“上了车,就只觉得一件事,即终生作人民的勤务员,以后要多做事,凡事对国家人民有益的事,都得作去……国家太伟大了,个人极渺小。”
刚到四川内江,不久,沈从文就被陈翔鹤接到成都。时间真快啊,一晃他俩就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
“七七事变”发生后,北方眼看就要沦陷,陈翔鹤回到了故乡成都,第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党在文艺界的统战工作,解放了,他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四川省教育厅长、四川省文联副主席,听说沈从文在内江搞土改,急忙派车把沈从文接到成都来。
俩人虽然分别了20多年,各自的情况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那份年轻时就建立的信任和感情,却是一点也没变。知道陈翔鹤被共产党委以重任、担负着繁重的工作,沈从文很为老友欣慰,祝福过后俩人开始像以前那样畅谈起来。
“我想来想去,实在没有自杀或被杀需要或必要。我要新生,在一切诽谤和侮辱打击与斗争中,得回我应得的新生。我有什么理由今天被人捉去杀头?这不是我应得的。”
“对,就是这样。”
“可是,你知道吗?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兆和去了华北大学,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全隔绝了,包括我以前最好的朋友。前年6月10日,丁玲和陈明,还特意约了何其芳来看我,可她除了劝我不要疑神疑鬼、自恐自吓,再没有什么话,我们中间隔了太多。不仅是她,就连我的俩儿子也这样。”
“龙龙跟虎虎,他们都在读书吧?”
“龙龙已进高中,虎虎在读初三。有天晚上,我和他们讨论问题,我跟你学学。”
陈翔鹤期待地点点头。
“爸爸,我看你老不进步,思想搞不通。国家那么好,还不快快乐乐工作?”
“我工作了好些年,并不十分懒惰。也热爱这个国家。至于进步不进步,表面上可看不出。我学的不同,用处不同。”
“凡是进步一看就明白。你说爱国,过去是什么社会,现在又是什么社会?你得多看看新书,多看看外面世界。你能写文章,怎么不多写些对国家有益的文章?人民要你工作得更多更好,你就得做!”
“我在工作!”
“到博物馆弄古董,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历史,是文化!你们不是成天说打倒封建?封建不仅仅是两个字。还有好些东西,可让我们明白封建的发展。帝王、官僚、大财主,怎么样糟蹋人民,和劳动人民在被压迫剥削中又还创造了多少文化文明的事实,都值得知道多一些。我那么一面工作,一面学习,正是为人民服务!”
“既然为人民服务,就应该快快乐乐去做!”
“照我个人说来,快乐也要学习的。毛主席文件上不是说起过,学习并不简单,知识分子改造、转变,要有痛苦吗?痛苦能增加人认识。”
沈从文讲完他们父与子的对话,苦涩地一笑说:“孩子们所理解的国家,自然和我明白的国家大不相同。当时虎虎读初一,因为要加入少年先锋队,把自传写成给我看,里面有言:‘父亲在解放时神经失常,思想顽固,母亲从学校回来,就和他作思想斗争。’我指着这说:‘这个措词不大妥。等妈妈回来看看好些。斗争像打架,不是我的长处。’虎虎说:‘我一个人若耽误了,下一期还不知什么时候再招,怎么办?’说着大颗眼泪已挂在眼角。我知道,‘政治’已渗入到一个十三岁孩子的生命中,赶紧说:‘希望你得到许可入队,向妈妈哥哥看齐,我再向你们看齐。’”
沈从文与陈翔鹤聊着,虽然还像20多年前那样坦诚,却没了那样的快乐。政治太多地介入普通百姓的生活,百姓只会生活得更沉重。
“我是1950年4月转入革大学习的,由于自已政治水平过低,和老少同学相比,事事都显得十分落后,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又不会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群体的生活上走走群众路线,打成一片。换言之,也就是毫无进步表现。对‘革大’当时的一些现象,我不理解。学习既大部分时间都用到空谈上,所以学习实践,别的事既作不了,也无可作,我就只有打扫打扫茅房尿池。”
看到陈翔鹤沉默,沈从文接着说:
“浮浮泛泛的把一部分生命交给老牛拉车式的办公,完全教条的学习,过多的睡眠(一般的懒惰更十分可怕),无益的空谈,以及纯粹的浪费,怎么爱国?毛泽东的思想,人力解放,使用到政治军事上若干方面,已见出伟大空前无比成就。但是,其实只是用到人力一小部分。为补充这个思想,还应当有种生命经济学,在艺术上,在教育上提出些新原则,新计划,新方法。在中国工业化前期,有个管理生命的斯达哈诺夫运动,用到生命经济方面。”
“吃饭时几人谈‘风流’。极离奇。有些人似乎不找些无意义话谈谈,即不能过日子的。从谈话中也可见出一个来源不一的群,只有用一些不相干而又有其同性的闲谈,方能联系。除谈这种闲话外,即玩牌、玩球、玩棋等等。唱京戏也是一种。不幸这些走群众路线的玩意儿,对我实在毫无办法。还是和大厨房几个大师傅真像朋友,因为从他们谈的家常、可以学许多,理解许多……所说的话和神气行动印象结合,极使人感动。比起听同组空谈有意义得多。有教育性得多。”
说到这儿,沈从文终于脸上露出了笑,告诉陈翔鹤,因为与几个大师傅的相交,使他萌生写这几个工人的想法,到时一定要写出来。
“50年12月18日,我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的学习结束,从西苑迁行李回。那天,坚冰冻指,寒气逼人。回来后还有领导希望我归队搞创作,只是自己极端缺少新社会新生活经验,又怎么可以创作呢?”
沈从文说了很多,就是不说郭沫若的文章和北大的大字报,陈翔鹤终于问了,沈从文这才简单地说了说,然后又补充:
“郭沫若对我很不好,但北大领导还是给了条出路,在没有地方安排我的情况下,让我上革命大学,改造思想,然后又把我安排在历史博物馆搞鉴定、收藏文物的工作。土改结束回北京,能去午门楼展览会上当解说员,或许是我惟一和人民碰头的机会。”
陈翔鹤听着老友的述说,禁不住眼圈都红了,只想哭。他就一个地方小官,自然不能帮到沈从文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留老友多住几天,俩人开开心心地再聊聊文学。沈从文却不能够这样,一则工作工作繁忙,二则他不想耽误老友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就与老友告辞。土改工作结束后,沈从文路过成都,陈翔鹤闻讯赶去车站与他话别,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句话:
“一定要好好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