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从文的缘故,西城达子营空前的热闹起来,一家人正用早餐时,就有人敲门了。
进来的是一位穿件蓝布长衫略显瘦弱的青年,张兆和让九妹看着龙朱,自已前去开门,待青年进屋,沈从文己经放下碗,微笑着对青年说:“王西彦,这么早,坐下吃点。”
九妹便拿来个碗要给客人舀稀饭、拿馒头,青年连忙摆手说:“吃过了,我刚写了篇稿子想给先生看看。”
“这么勤快。”沈从文说着起身,带了王西彦去书房。
外面又有人敲门,这回不等张兆和去,九妹满脸带笑地早跑到门边。她双手把门打开,看见果然是刘祖春,便极温和地说:“你来啦,先吃点东西吧。”
刘祖春看一眼九妹,脸儿兴奋得红红的,笑了笑又忙把目光转向在一旁早餐的张兆和与张充和,十分友好地点点头。
早在湘西时,在沈家看到过九妹那张与丁玲合影照片的刘祖春,就暗暗地为自己家乡的女子这般的美丽称奇,到了北京,见到九妹,更是心向往之。
九妹已经大了,这年足足23岁,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张兆和刚嫁沈从文不久,就费了一番心事把九妹介绍给在燕京大学心理系任教的夏云(夏斧心),只可惜二人交往了几次之后,这心理学的教师终没能让九妹动心,俩人的关系终是不了了之。
作为嫂子,张兆和自然还要为九妹操心,正好刘祖春来了。因为沈从文的那份善心他有幸到了北京后,就一直往沈家的28号院钻,故然是贪恋沈家宁静和谐的气氛,对九妹的爱意渐渐就成了主要原因。
沈从文和张兆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这个虽然穷困却非常聪慧向上的青年充满好感,都十分乐意来成全他二人的好事。在儿月前春天时的一个美丽黄昏,沈从文一家曾带上刘祖春去中山公园散步。
“大家一起在回廊上坐了一会儿,沈从文与张兆和就借故走开了,把九妹和刘祖春单独留下。两个羞涩的年轻人在黑暗中谁也不肯先说话,这时一起游客嘻嘻哈哈走过来,他们急忙跑开了。”
这次因为游客的缘故他们跑开了,从此却把心联在一起了,双方虽然都不挑明,心里却都有了一份默契,一份思念对方的甜蜜。十多年后,做了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刘祖春回忆与九妹初次相见时的情形,仍一往情深地说:
“我第一次去沈家,从文的妹妹沈岳萌从东屋晚出来一步,掀开门帘,站在那里微笑,看着我这个刚从家乡才到北京的同乡年轻人,我的心卟卟直跳……后来每到周末必去沈家,作陪的总是九妹。她喜欢听我和沈从文谈话,有时自己也发表意见,每次我听着都很温馨。”
跟沈从文一样最喜欢成人之美的张兆和,曾多次劝九妹把与刘祖春的事给定下来,九妹虽然点头,却总是没有结果,这一次张兆和想再给九妹个机会,对四妹充和一使眼神,俩人带了龙朱出门去散步。
院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偶尔传来书房里沈从文与王西彦的一两句并不清楚的谈话。九妹一双美丽的大眼望着刘祖春,似乎要说出什么时又一笑垂下头去。刘祖春明白九妹要说什么,更明白那话本来就该由自己来说,于是轻咳一声,为自己壮壮胆,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候,又有人敲门,九妹满脸带笑地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萧乾,没谈上两句,朱光潜、靳以、李健吾、卞之琳等,便陆陆续续都来了。
沈从文1933年9月接手《大公报·文艺副刊》后,9月23日第一期便问世,以后每周两期,都由他一人主编。因为又要协助杨振声编小学教科书,自已也很想多写些东西。从1935年9月起,为扶持萧乾,就让他来与自己合编《文艺副刊》,每周出四期。到1936年4月,干脆由萧乾一人署名,沈从文只暗中参与编辑与组稿,作萧乾事实上的“顾问”。
因为沈从文的人脉,《大公报》文艺副刊作家阵容实力十分雄厚,经常在该刊上发表作品的,既有“五四”时期就已经名满京城的朱自清、冰心、蹇先艾、废名、许钦文、王鲁彦、杨振声、周作人、冯至、凌叔华、俞平伯等,还有和沈从文差不多同时出名的巴金、张天翼、朱光潜、李健吾、陈梦家、老舍、林徽音、林庚、靳以等,再有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如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丽尼、陆蠡、沙汀、艾芜、萧乾、荒煤、严文井、田涛、王西彦、芦焚、方敬、陈敬容、辛笛、孙毓棠、高植等,其中,左翼作家与进步的民主主义作家占有压倒的优势。
结果,沈从文在北平的寓所,就成了作家往来聚会的一个会堂。常来得,还是给《大公报》文艺副刊投稿的文学青年。
书房里,沈从文听到外面的声音,知道是有许多客人来了,便将已经看完的王西彦刚带来的稿子放在桌上说:“很好,我改改,转给《小公园》或《国闻周报》发出来。”
“感谢先生!”
“你写了不少了,编个集子如何?”沈以突然用征询的口气问。
这自然是年轻作者求之不得的事情,王西彦感激万分地望着沈从文,眼圈红红的。王西彦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夜宿集》,就这样由沈从文取了书名推荐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冒出文坛后,又写了不少农村题材和知识分子题材的长篇小说,成为著名小说家。
“沈从文特别留心那些出身寒微、眼下正在困境中挣扎的青年作者的稿件”,对于“这些青年作者的来稿,有出手不凡的,有略带疵瑕的,有质量稍差的,也有不适宜发表的。对那些略带疵瑕的,他便亲自动笔删削、润色;质量稍差尚不宜在《文艺》周刊上刊发,便想方设法介绍给其它刊物;实在不得已需要退稿的,也尽可能给作者回信,情辞恳切地指陈作品的缺陷和改进的方法。”
多年以后,王西颜教授无比动情地说。
当时,沈从文的精力非常旺盛,创作欲特强,他本拟续《边城》之后,继续写湘西小城人生的系列小说《十城记》——分别以王村、沅陵、保靖、洪江、辰溪、芷江等地为背景,终因为年轻作者改稿件,费去了许多时间,这事只能先放在心里等待机会。
除去把自已宝贵的时间无私地捐给那些出身寒微的文学青年,沈从文还常常为他们慷慨解囊,在生活上给予帮助。卞之琳自费出版第一个诗集时,就是沈从文提供资助的。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沈从文每月可从报社获取100元,这在现在来说也是月薪上万了。只是这些钱大部分被沈从文用于请作者吃饭,给青年作者预支稿酬上,至使沈从文常常是到处找人借钱,有一次竟然还找到张兆和的妹妹张充和。
“那天,宗和大弟进城邀我同靳以去看戏,约在达子营集中。正好有人告急,沈二哥便对我们说:‘四妹,大弟,戏莫看了,把钱借给我。等我得了稿费还你们。’我们面软,便把口袋所有的钱都掏给他。以后靳以来了,他还对靳以说:‘他们是学生,应要多用功读书,你年长一些,怎么带他们去看戏。’靳以被他说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好说什么。以后我们看戏,就不再经过他家了。”
张充和后来曾如此回忆说,那时她己经考入北大,住进了学校公寓。
萧乾今天似乎是跟着刘祖春就进了达子营28号,因为他有个消息要报告给沈从文。
自从1933年5月丁玲遭到国民党特务绑架后,沈从文从青岛转到北平工作已两年多,他一直在挂念着失踪了的老友丁玲。这年3月间,北平曾有家报纸突然刊登外地通讯,说丁玲已办了自首手续,住在西子湖边,生活自由安适,起居异常潇洒,常仆仆于沪宁之间,在作出洋的打算。
沈从文了解丁玲,坚信这消息“若非有意说谎”,也“是白日见鬼”。他拍案而起,撰写一篇题为《消息》的文章,发表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为丁玲辩诬,指斥这种报道“污及其人格”,是“造作一些无聊故事,糟蹋其人”,并愤怒质问:“这种发稿人的心,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作成”的。
从这事上,萧乾看到了沈从文对丁玲的关心,终于从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工作的高植和左恭那里,打听到了丁玲的确实下落:
她被软禁在南京中山门外的苜蓿园附近。
听了这个消息,沈从文沉默了。他原本以为丁玲己为国民党杀害,没想到她还活着。她这么个开朗活泼的人,被软禁这么长时间,真不好受啊!沈从文的心很痛,一个上午说不出几句话。待朋友都走后,他走进书房,拿出自己的《记丁玲女士》,目光停留在“跋”上。
“我们皆不应该忘记,这两个作家,是中华民国党制独裁的政体下,因个人的政治思想与政府稍稍有相左处,两年内相继突然宣告失踪的。他们虽生在有法律的国家中,却死于莫名其妙的境遇里……那么,这件事应当归谁负责?……读者们:一个稍有生气的作家。在商人与政府两方面的摧残中,他们不是饿死便是被杀死,这些现象在中国的今日是很平常自然的,你们先前不明白,现在想来也明白了……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这个民族不甘灭亡’的努力,我们的希望,也只是‘使你们不作奴隶’的希望。”
沈从文一字一字地读着这些从自已生命中流出来的声音,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有什么用呢?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怜的丁玲还是被他们软禁着。天理,天理何在啊!
张兆和推门进来时,看到泪流满面的沈从文。她把手上的一盘饺子放在桌上,轻轻地来到他面前。他突然抱紧了她,她顺势搂着他的头。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一双泪眼望着她说:“我们去看看丁玲。”
张兆和点点头,极小心地替他擦去眼角上的泪珠。
沈从文有一些原约好的事情要做,当天晚上,赶紧把一篇“附记”赶写出来,这是早些时他亲自安排好要做的事情。后天,也就是1935年11月1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要编发一期《徐志摩纪念特刊》,由沈从文亲自来写一篇“附记”。
写作时,想到徐志摩的种种好处,沈从文的眼眶又一次润湿湿的。在这篇“附记”中,他大声地倡议:为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我们设立一个“徐志摩文学奖”吧!
当沈从文把一些紧要的事情处理得妥当了些时,己经是1936年初了,此时由于日本侵略者大肆入侵,华北的形势日益吃紧,沈从文决定去看丁玲时把龙朱送到苏州张家去暂避。夫妻俩在从北平去苏州,到达南京后便下车,由高植领路,到中山门外去看望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