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七月,好一个热字了得;然而清早却很凉爽,还有风,当然也有许多嗡嗡叫的苍蝇,只是它们并不怎么碍事。
穷人都得早起,更何况是负担还很重的穷人。沈从文昨晚虽然半夜过后才睡,今天照例是天刚亮时就睁开了眼睛。第一件事,是想如何来写昨晚上厕所时突然就想起的那个“有学问的人”。
因为天天都要写,就像一头母牛天天都得挤出牛奶一样。这个“有学问的人”,可是个好题材;只是,像这种见到漂亮女人就一定会有非份之想的人,我已经见过好几个了,这篇小说该写些他们的什么呢?
就写他对一个女人“有非份之想”,并把他的这“非份之想”写到有了一个结果。这么个故事,有一个场景就够了,只要把他们独处时的言行举止,还有心理,细腻地描写出来就可以。只是从哪儿来入笔呢?相熟的男女,独处在酒足饭饱之后最好。
“对,就从时间入笔,把他们放置在黄昏!”沈从文想明白后在心里喊着,嚯地挺身坐起,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裤,伏在窗前的小书桌边。
“这里,把时间说明,是夜间上灯时分。黄昏的景色,各人可以想象得出。”
写完这开头的一句,后面便高山流水般地出来了:“到了夜里,天黑紧,绅士们不是就得了许多方便说谎话时不会为人从脸色上看出么?有灯,灯光下总不比日光下清楚了,并且何妨把灯捻熄。是的,灯虽然已明,天福先生随手就把它捻熄了,房子中只远远的路灯光从窗间进来,稀稀的看得清楚同房人的身体轮廓。他把灯捻熄以后,又坐到沙发上来。”
写到这里,沈从文开始在心里发笑,笔下写得更快:“与他并排坐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青的,已经不能看出相貌,但从声音上分辨得出这应属于标致有身分的女人。女人见到天福先生把灯捻熄了,心稍稍紧了点,然而仍坐在那里不动。”
接下来,想到曾是亲眼所见的一个动作,沈从文心里又想笑,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明显地留在脸上了:
“天福先生把自己的肥身镶到女人身边来,女人让;再进,女人再让,又再进。局面成了新样子,女人是被挤在沙发的一角上去,而天福先生俨然作了太师模样了,于是暂时维持这局面,先是不说话。”
接下去,自然就更好写了,可就在这时候,沈从文的思路被后房传来一阵凶狠的咳嗽声给打断了。是母亲在咳嗽,他到上海把一切都安顿好,便在2月底时去北京将母亲和九妹接来了。此刻,母亲的咳嗽刺痛着沈从文的心,他脸上的笑容瞬间**然无存,赶紧扔下笔,匆匆几步走到后房。
这里,是他母亲睡的地方。他进去时,母亲已靠在床头,闭着眼,半张着嘴在喘息。沈从文走到她床边,掀开痰盂盖一看,里面全是红色了。他心上抽了一口凉气,站立到床边,不敢动,病人却醒了。
后来沈从文回忆此类事情时说:母亲“象是醒了很久,不愿意同我说话怕妨碍我做事,所以才把眼合上假睡,听到我掀痰盂盖,且知道我为那血惊讶了,所以开了眼睛,望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人不吃亏,一吐就松快了。’”
沈从文听说,心里又痛又酸,因为他知道,母亲是“专在这些事上谎我,却又谎我不去,是我注意到那比哥哥还瘦小的脸时,颜色是白色转青,而眼睛,竟象不是活人的眼睛,又小又呆,非常可怜。”
“无论如何我得请医生来。”
“那是蠢事。”母亲坚持说,因为前些天刚请医生来过。是个瘦瘦的中年人,人来了,“从皮包中把听诊筒取出,听听各部分,抿着嘴想了一下,不作声,取出一方白纸来,写上一个处方,处方角上除了印就中西文字医生地址与电话号码以外,还印得有此方必得在某某药房配药那类话。”然后“就说,‘到莫干山去’,或者说,‘庐山空气好’,‘西湖不行’,‘上海也无妨’”使沈从文“想用脚把他踢下楼的话,”然后,理所当然地接过十元钱,走啦。
尽管医生来了不济什么事,出了钱之后母亲还是咳嗽、吐血,可沈从文很清楚,母亲坚持不请医生多半还是因为钱。“手边多有十块钱作火食,母亲病在这方面就有获得恢复的希望,不必医生了。”
沈从文看着母亲,这么想着。
“我没事,你去忙你的。”母亲说完,闭了眼睛休息。
看来只有这样了,趁着还早,我先把那篇小说写完,也可以换回十块二十块钱。沈从文这么想着,恋恋不舍地望着母亲。
这篇《有学问的人》后来发表在9月12日的《中央日报·红与黑》第24期上,被著名学者凌宇称作是“显示出这一时期(1927——1930年)创作的新变化”的开篇之作,其思想和艺术功力“预示着沈从文创作渐趋成熟。”大学近年的现代文学史教材中肯定了这一观点,认为这篇小说是对现代都市文明的讽刺与批判,在现代文学史上格外令人瞩目,是沈从文小说创作从幼稚走向成熟的开篇之作。
这是后话。沈从文正准备离开母亲,睡在地板上的妹妹被惊醒过来,她睁开美丽的双眼,看到哥哥,再去看闭了眼休息的母亲,轻轻地告诉沈从文:“二哥,我告诉你,妈昨晚血吐得特别多,她一晚都不能睡,你要想想法子才好。”
“想法子。”沈从文也轻轻地回答,“我们目下情形同去年在北平一样,暑假中,书无销路,版税不能拿。新稿纵有人愿出钱买,也写不出,真是绝境了。”他想把这些告诉九妹,却又于心不忍。
九妹长大了,懂事了,看到哥哥作难,再不说什么,赶紧起来,端了满是鲜血的痰盂到外面去倒掉。沈从文望着九妹的背影,摇了摇头走到自己的房间。
文章还得写下去,得用它来换取生活和治病方面的开支,还有就是满足朋友们的希望。
早在今年的3月10日时,由徐志摩等创办的《新月》月刊出版。“我们这个刊物向你敞开胸怀,努力地创作吧,我的朋友!”徐志摩用诗人那充满**语言大声地对沈从文说。从那以后,沈从文的长篇童话小说《阿丽思中国游记》就开始在《新月》第一期上以连载的形式刊出。现在,已经刊出三分之二了。
还有由郁达夫在北京创刊的《现代评论》,现在也迁到上海,由杨振声继陈西滢任文艺版阅稿人。这个刊物,一直以来都对沈从文敞开大门。再加上叶圣陶主编的《小说月报》,一个多月就要给沈从文发一篇文章。
创作尽管这么丰收,生活却过得这样拮据,根本没法让九妹和母亲过上好日子!沈从文在心里这么对自已说,长长地叹一口气,回到桌边坐下来,继续想他的文章。
关于这段生活状况,沈从文在后来刊出的《楼居》中有很真切地叙述:
“天气热,整天一家人流汗。每日早上六点钟样子我就起来了……望望前后房**地下睡的人,象甘肃省的灾民一样,仿佛都瘦得怕人。因为天热,他们都是半夜才睡,所以这时睡得非常好。早凉,有风,望到空中嗡嗡作声飞过的大蝇,我茫然的站在再过半点钟便将为太阳所晒的洋台前,向着一到下午便炙热如烙铁的对面高墙,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
“把笔捉到手上了,回头望望侧身睡到一小军用**,用一条大洗澡毛巾作被,害暑病有过四天不曾吃饭的哥哥那样子,瘦瘦的脸颊满是野草一样的胡须,本来要写什么,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了……”
“想到一点故事,好象写出来决不至于被同我作交易的编辑们退还,同时是想起妹把那半痰盂的血倒出的事情。母亲一咳更不能写下了,仍然同她说话……”
关于心底的那份苦楚,沈从文在年底由上海人间书店出版的《不死日记》里也有记载:
“7月1日,‘一个人,穷是吓不了我的。有钱就用,无钱饿也尽它。至于妈,以及老九,不是应当如此过生活的。老人家可怜之至。九是小孩子,也应当像别人家小女孩一样,至少在这样年纪内不适于知道挨饿一类事。但是让妈同妹来到这地方的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把生活弄好呢?出于自己意料以外的是各处寄来的钱数目的少且迟延。我不能怪人,我实在又并不寄过多少文字的稿件给我的主顾,他们是做生意人,岂能因对我慷慨来做赔本的事……在此情形中人偏不能不生病。呆呵,这病,便是穷中的恩惠!’”
“7月16日,‘文章作完了,得当了衣去付邮。这一周是非到连当衣也无从的情形中受穷不可的……我决心,只要有人要我,我愿抵押一点钱,来将妈设法医好。只要有人要,我就去。不拘作何等事,我也能作的。’”
“7月18日,‘妈的病已经深到怕人,我又担心九也将因此转成病人……我是罪人,年纪已快到三十,还不能使母亲有一天无衣食忧愁的平安日子。别人的儿子,二十岁左右,事业金钱全不会从手中逃遁了。最无用的东西还可以为人摇旗喝道用劳绩升官发财。至于我,我所得是些什么?’”
境况虽然这么困窘,却还是有许多快乐的事情。徐志摩的一个朋友来了,便约沈从文去,给他们相互介绍。
“这是王际真,我的好朋友,美国威斯康辛和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才生。这是沈从文,一个文学天才。”
于是,沈从文认识了王际真,并知道他此时已将《红楼梦》翻译成英文正与美国纽约多伯里台杜兰公司准备出版。
“第一个将《红楼梦》节译为英文的华人。”徐志摩大声地向沈从文称赞他的朋友,对沈从文自然也有很多的溢美之词。
离开的时候,同以往每次跟徐志摩分手一样,沈从文感到心里甜蜜蜜的。生活,真好!他在心里唱着这句话,回到他的法租界的萨坡赛路(RueChapsal今淡水路)196号租房,轻轻地推开门,便听到母亲的咳嗽声。这声音象一个捶子,一声一声地捶在他心上。
“我还是送母亲再到北京去,不管怎么说,北京的那个老中医对她治病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