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是丁玲一生最敬重的人,因为丁玲的处女作是叶圣陶刊出的。至于沈从文,对叶圣陶更是充满感激。
1927年5月,《小说月报》主编郑振铎赴欧游学,暂由叶圣陶代编,此后《小说月报》就出现了许多新作家的名字,特是沈从文的名字。
在1927年6月,叶圣陶从来稿中读到沈从文的短篇《我的邻》,就觉得这个作者很有才气,小说写得很有特色,于是也象徐志摩约请沈从文为《晨报副刊》专门撰稿人一样,聘他为《小说月报》的撰稿人。到1928年底,仅经叶圣陶之手,沈从文在《小说月报》上就发表了《我的邻》、《在私塾——一个老退伍兵的自述之一》、《或人的太太》、《柏子》、《雨后》、《诱讵》、《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等七个短篇,还发表了新诗《想——乡下的雪前雪后》。
1927年5月25日,沈从文捂着流鼻血的鼻子,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一口气写完《柏子》,累了,想出去松口气,他来到丁玲的房间,却看到丁玲的眼角上留有泪痕。
“你这是怎么啦?”沈从文着急地问。
丁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一甩短发笑着说:“我只是想到了母亲。”
“你的母亲,还好吧。”
“我不懂你要问什么。”
“我是说伯母的身体,还好吧。”
丁玲笑了,笑得很甜。
她的母亲蒋胜眉,是一位受新文化熏陶的旧式女性。丁玲四岁丧父,父死后原本的大家庭濒临崩溃,五岁的丁玲只得随母移居常德舅舅家。母女相依为命,过着相对稳定的生活。
“我小时候,母亲她十分重视对我的教育,亲自教我读《古文观止》、《论语》还有《孟子》。就因为母亲的影响,我从小就读了很多书,还听母亲讲了许多故事。那时候,到了晚上,在灯底下,我睡在母亲旁边,表姊们也钻到她的身旁,她娓娓不倦地把一些水帘洞、托塔天王的故事深深地放到我们的脑海中,那些情景,我现在想起来还如在目前。”
丁玲的大眼微微地闭着,一张圆圆的脸上流露出憧憬的笑容,甜蜜地回忆着。沈从文被她的神情感染了,想到自己的母亲,轻轻地说:
“从我能记事的日子起,我就记得每年农历十二月初八,母亲给我们煮腊八粥。”
“腊八粥?”
“对。就是用糯米、红糖和十八种干果掺在一起煮成的一种粥。干果里大的有红枣、桂圆、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干等等,小的有各种豆子和芝麻之类,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母亲每年都是煮一大锅,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还分送给邻居和亲友。”
“你母亲怎么就喜欢这种粥。”
“我母亲喜欢这粥有两个原因:一是为节约,二是为纪念她的母亲。母亲说:这腊八粥本是佛教寺煮来供佛的——十八种干果象征着十八罗汉,后来这风俗便在民间通行,是因为借此机会,可以清理厨柜,把这些剩余杂果,煮给孩子吃,是节约的好办法。而且,我外祖母的是腊八这一天逝世的,那时母亲只有十四岁,伏在外祖母身上痛哭之后,赶到厨房去做早饭,看见灶上还摆着一小锅外祖母昨天煮好的腊八粥。”
“你的母亲,一定很善良。”
“是的,非常善良,关于这一点我可以给你讲上三天三夜,以后再说给你听,现在你还是再说说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我七岁时,她结交了革命家向警予,两年后便从长沙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去桃源县教书,我也随母亲入桃源县小学读书。这期间,母亲常给我讲述西方著名妇女活动家罗兰夫人的革命故事,她自己也开始接触西方文学,如林琴南翻译的《块肉馀生记》、《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等等,我母亲都非常喜欢。”
丁玲真幸福,有那么好的知识性母亲。回到屋里,沈从文这么想: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多好的母亲啊,一辈子都在为儿女们操劳、操心,可是我却半点也没有给她什么,甚至还……想到因为那次恋爱挪用了母亲的一千多块钱,沈从文不由得心头又一痛。他紧皱了眉头,好一会待眉头再松开时,他已经有了一个让他快乐的决定。
“对,就这么干,把母亲和九妹都接到北京来。”这念头在沈从文心里冒出后,他立刻去了酉西会馆搭信回湘西:
“让我的母亲、还有九妹,都一块儿来北京吧!我要让九妹在北京上学!”
五月的北京,正是春夏交替之季。公寓前的几株杨树,又结出了满树的“树毛”,无风时幽幽然轻落,有风时便悠悠哉起舞。沈从文正望着这捕捉不到的花絮,竟然听到一声阳雀般欢快地呼喊:
“五哥!”
他欣喜万分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身材娇小、面容清秀的姑娘正拉着母亲的手朝他走来。
沈从文擦了擦眼睛,快活地大声喊:“妈!九妹!”
他走过去,走到母亲和九妹身边,久久地看着她们:“妈,你怎么这么瘦。”
“妈病了。”九妹在一旁说。
“没什么,就是有些咳嗽。”母亲说话间又咳嗽几声。
沈从文赶忙过去,扶住母亲。
“不用你扶,没什么。”
母亲挣开儿子的手,跟在他走进公寓的小屋。母亲看着儿子,看了很久,才低声地说:“你也不比以前胖。”
“五哥比以前白净了许多。”九妹望着沈从文说。
母亲看看床,看看那张窗前的书桌,再看看没什么剩余的地方,不由把担心的目光投向儿子。
沈从文读懂了母亲的担心,笑着说:“这间是我住的,前几天,我已经在隔壁又租了一间,给你跟九妹住,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我们都饿了。”九妹在一旁说。
“饿了就先去吃,今儿就让五哥给你和妈好好接接风。走,吃馆子去。”
“别破费了,还是在家里吃,我来做。”
“这有什么破费,就一顿饭,你们又刚来,以后有的是饭让你做。”沈从文劝母亲,给九妹一个眼神,让她帮自己说话。
九妹果然一点就通,过来拉住母亲说:“这回就让五哥破费一点,从明儿起,我们就自己做。”
母亲看九妹一眼,不再吭声。
沈从文见母亲答应,脸上露出微笑,说:“我有两个最好的朋友,让他们一道去。你们等等,我这就去叫他们。”
说完,沈从文不等母亲和九妹说话,就匆匆地来到胡也频和丁玲的房里。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胡也频的文章就开始有了更多的出路,到今年,每月也能挣到二三十元稿费,如今丁玲的文章又开始发表了,俩人的生活有了些保障,便又有了新的想法。沈从文进来时,他俩正在设计今后的生活,丁玲首先说:
“我想我们应该多念些书。”
“这想法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看,鲁迅、郁达夫这些名家,都是留日的,我想我们最好也去日本留学。”
“这想法我也赞成,日本离得近,去日本少许多路费。”
“虽然少些路费,但还是要许多钱的。”
“钱可以挣,我俩拼命写,慢慢的名气大了,写出的文章更容易发,稿费也多一些,钱应该不是问题,关键是日语,我们都还不懂。”
“不懂可以学,我倒是不担心日语,只担心钱。”
“钱不用担心,可以挣。”
沈从文进来,他俩都对沈从文点点头,然后继续说,直到胡也频说完这一句,才停下来问沈从文:“你说是吗?”
沈从文连忙点头,说:“是,钱可以挣。”
胡也频得到沈从文的赞同,得意地看着丁玲。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丁玲看出沈从文象是有什么事,这才望着他问道。
“我是来请你们出去吃饭的。”
“不是说好今晚在我们这里吃吗?为什么要出去?”胡也频问。
“该不会是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吧。”丁玲说。
“不是。”
“大作家了,动不动就上馆子。”
“确实,确实是大作家了,集子都出来了。”
丁玲和胡也频一人一句,沈从文急了,大声说:“我妈和我九妹来啦。”
“啊!”胡也频和丁玲都高兴地叫起来。
当丁玲看到九妹时,眼睛睁大了,把妹妹看了又看哥哥,把兄妹俩都看了一遍,对黄英伸出大姆子说:“伯母,你老真有福气,有这么俊美的儿子,又有这么仙女般漂亮的女儿。”
黄英笑了,咳嗽几声过后说:“你这姑娘,真会说话。”
“真的,我说的全是实话。”丁玲说着,拉起九妹纤纤的小手问道:“好妹仔,你今年有多大了?”
“十五岁。”
“以前来过北京吗?”
九姝摇摇头,秀美的眼睛低垂着。
“这会来了,就多住些日子。”
“不是多住,是长住。”沈从文对丁玲说:“我要让她在北京读书,受系统的教育。”
“真的!”丁玲问。
“当然,你不知道,我九妹自幼聪明好学,记性特好。以前我妈让三弟背书,背到中途便忘了。九妹便在一旁笑他,完了把那课文便一字不差地一口气背完。妈,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的九妹就是聪明。”黄英说着无比眷恋地拉了拉自己的女儿,咳嗽几声才接着说:“可惜她长大时家道已经败落,再没钱去供她上什么学。”
“没关系,九妹年纪还小,现在补还来得赢。”沈从文安慰母亲说。
“只是,在北京上学,怕是要许多钱,你供得起我吗?”九妹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很快地看了沈从文一眼,轻声细语地说完,又把眼睛垂下去。
“供得起。”沈从文坚决地说:“供不起也要供,我拼命写作就是。”
九妹岳萌,是沈家九个儿女中最小的一个,1912年出生,比沈从文刚好小10岁。少小时的九妹,聪慧快乐又讨人喜欢,母亲把她当成心肝宝贝,全家人也都宠爱她。沈从文不仅在《玫瑰与九妹》中直接写九妹,在《炉边》里也让九妹当主角,后来的名篇《边城》,都有九妹的影子。
岳萌喜欢玫瑰,人比玫瑰更美,常“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又把许多玫瑰花瓣用信寄给在长沙读书的大哥”;当二哥、三哥为卖小吃的吆喝声**露出馋象时,九妹就去“游说”母亲,以满足哥哥们“馋嘴”的欲望。稚气可爱、聪明痛人的九妹,是家庭充满祥和快乐的宝贝,更是沈从文心底最痛爱的人。
1915年,父亲刺杀袁世凯失败流亡在外,家道逐渐败落,1918年刚满16岁的沈从文也不得不去当兵,每当有好友回家,沈从文总要叮嘱他去看一看九妹。堂兄见他思念九妹的可怜样,便安慰他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你也可以回家探亲,那时可以帮九妹买许多好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