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昭萍接到调令,将调赴北京铁道部任人事局长。她回家将消息告诉了父亲,并把在武汉的所有亲人叫回家,一起吃晚饭。她看着父母失落的表情,劝慰说:“爸爸妈妈,我们一家够好的了。全家人都很健康。小弟每月在来信。为了新中国,我们不可能只顾自己全家福。我安顿好了,以后也可以接爸爸妈妈去北京住几天。”
广诚说:“昭萍,爸爸想了好多天,已经想好了,爸爸再不愿意当剥削阶级了,你临走前帮爸爸办一件事:我要把‘老通成’交给国家。”
昭萍吃了一惊,这可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当时,全国还没有对民族资本产业进行接收改造的政策,更无先例。她想了想,说:“爸爸,你可想好了,这‘老通成’是你奋斗一辈子的心血,当中经历过那么多绝境。你就这么……交出去吗?交出去,可就再要不回来啰!”
广诚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和你妈商量好的。我们本来就是穷人,不掺假的穷人!在旧社会我们要活命,要养儿女,要想你们有出息。是‘万恶的旧社’会逼得我们当了‘剥削阶级’!”他说起这两个词汇略有些生硬,但态度极其严肃,“我原来只想叫一家人能过个好生活,哪个晓得一不小心就成了‘剥削阶级’呢?麻不麻烦?未必那些做垮了的,反倒成了无产阶级?”
老爷子哪懂他的心理不平衡包含着昭萍都没搞清的大学问,继续一吐为快:“早晓得,那年就不该要昭舫回家来帮我的忙,把他也拖脏了!哎,不说了,我是想说……你们都有工资,我和你妈就是不靠你们,这辈子活命的钱也够了。你去告诉你领导,我曾广诚原先比哪个都穷,我才是老牌‘无产阶级’,不想当资本家!”
面对广诚的高深疑问,昭萍的确没有能力解释清楚,她吃力地说:“爸爸,您记住,听党的话,把店管好,也是为武汉的繁荣作了贡献,是建设新中国的一份子。”她忽然想起一份最近看过的文件,“刘少奇同志在天津说,爱国资本家是有功的!您知道吗?武汉的首长们,都来吃过高师傅的豆皮,他们都说这是武汉的骄傲呢!”
广诚吃惊地问:“哪个首长来过?我怎么不晓得?”
昭萍轻松了,笑道:“人家就吃个东西,要谁知道呢?李先念市长、张平化书记……好多都来吃过了。还有些路过武汉的大首长也来吃过呢!不是说不吃豆皮不算到武汉吗?你应该要高师傅他们多教些徒弟啊!让更多的人能够品尝。”
广诚顿时感到莫名的兴奋和光荣,他以前只知道,店里接到过几次接待外宾的宴会的订单。这死丫头,怎么不告诉我?我好让高金安专门为首长们摊几份特别好的嘛!
昭萍没有很多时间,她紧急去找了当时工商局长王光远同志,反映了情况,便匆匆离汉北上了。
广诚绝非心血**,他把他的打算郑重地写信告诉了昭诚。
这是1953年,昭诚正被派送军事学院学习,却刚好是霍守义将军当他的军事教官。昭诚问陈毅首长:“这不是我俘虏的……那位么?”陈毅严肃地说:“你放谦虚点!他们是正规军事理论,你要给我好好向他学习!”
昭诚接到了父亲的信,立即回信说,他支持父亲的决定,“爸爸,我们应该是一个完全革命的无产阶级家庭。”
广诚说干就干,他召开了“老通成”的店员大会,宣布成立了一个管理小组。谢三金一年多前就已经被儿女接回乡下,凯鸣早就参加了抗美援朝支前工作,于是日常工作均由“豆皮大王”高金安主持,让店员们自己管理,参加分红。
五月的一天,广诚兴致勃勃地和静娴去黎黄陂路路鄱阳街口的越剧院去看越剧。
从当茶房起,他就喜欢各种戏剧。今天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等折子片断,让他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江南水乡。
他想起了当年和静娴的邂逅,想起他们那甘苦而又坚定的爱情,然后迅速地、他一生的坎坷如同画卷般、在他的脑海中飞越展开着、再现着……他几乎忘记了台上戏剧是怎样结束的了,静娴怎样搀着他在往场外走。他仿佛看见他的儿女们:三顶帽子两杆枪,不!其实昭瑛也带着高傲的帽子,还有他的三个女婿,一个比一个出众和轩昂!他们也正在前面向他微笑,他真想让在天国的爹娘看见,他的理想已经成功,他的人生目的已经达到。只是这一切,好像是从那个大雾的早晨开始的,那雾正绵绵地向他围了过来……“怎么回事?”这是他在世上最后听见的身后传来的一个陌生声音。他再没能听见静娴在身边的惊呼和失控的哭叫声,世界在他的脑中突然完全消失了。
曾广诚在午夜因脑溢血突发去世,享年68岁。
昭舫给昭萍、昭诚发去了电报,安慰了极度悲痛的母亲,留下昭瑛一家和秋平在家照顾母亲,仅自己和塘草护送棺椁,回乡安葬。
渡过苍凉的湖水,踏过父亲当年怀着壮志迈过的土地,一身重孝的昭舫与宪麟护送着棺材进山。
当送葬的队伍走进永安堡和九真山之间的山坳、进入那秀美的盆地时,几里长的山路上竟然出现了数百自发戴孝、前来送葬的乡亲,整个义田湾哀乐四起、哭声大作。上山入土时,山坡上居然跪满了昭舫喊不上名字的上百男女老少,竟是一派震撼人心的大恸!一旁的村长也在暗忖,广诚在乡民心中的威望是真实的。难怪土改时,广瑞那个流浪回村的小儿子要求工作组把广诚成分划成地主时,竟招来全村一片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