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当人民政府信得过的人(1 / 1)

昭诚的来信让广成夫妇倍感欣慰,他已经成婚,妻子是一位杭州籍女兵。昭诚寄来的照片被静娴装在一个专门的小相框内放在她房间。广诚则时常默算着再添孙子的喜讯何日可以到来。

此前,昭诚曾驻守泉州,准备攻打台湾。但朝鲜战争的爆发改变了整个战略部署。1950年8月,三野开始按陈毅同志指示调集一批“最好的干部”筹建人民空军,昭诚被华东空军司令聂凤至将军点名抽调去,前往南京任华东空军司令部作战科科长。

广诚得知儿子调离了前线,以为他从此不上战场了,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解放以来,老爷子看不入眼的事越来越少,顺心的事越来越多。

由于广诚因当年资金紧缺卖掉了农村大部分土地,加之他在家乡农村广行善事、除自家用地外,都交给了祠堂,未收地租,使得他在土改时没有受到任何冲击。他的成分被划为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

广智目睹了农村土改的种种,在次年去世时,为他弟弟的一生发出感叹:“兄弟,你是好人有天照应啊!”

广诚一生正派为人,在武汉获得了良好的口碑。他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明辨是非的立场、他在创业奋斗历次劫难面前的生存能力、“老通成”的成就、加上他的军人家属身份、他的优秀的子女,使得他在新社会生活得还比较顺心、常常志得意满。

在一派祥和的岁月里,“老通成”办得空前地红火,整日顾客盈门、声名远扬。特别是“老通成”的店员中另一个好厨师异军突起了,他就是曾宪麟——塘草。他跟高金安师傅学习不到一年,手艺便大有长进,在高师傅的耐心指导下,加之他的聪明,他细腻地掌握了配料、馅子、火候、摊制等全部过程和每一个细节,味道和色泽已可以“乱真”,差不多的老顾客都吃不出是谁摊的了。他也从偶尔客串变成了专业师傅,渐渐练得炉火纯青。

广诚从此不再留他在身边打杂,而将他推到前台,挂牌献艺,顾客们给他起了个名字:“豆皮二王”。

不管是政府什么号召,广诚都响应在头里,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时,他捐的金额让昭萍都吃了一惊。他却问了女儿一句话:“告诉爸爸,爸爸怎样才不算是剥削了?”

昭萍说:“依靠自己的劳动。爸爸,你看高金安师傅、‘大包子’、‘小包子’师傅、牛万贵,他们做得多辛苦啊,特别是夏天,胸前的红痱子、脓痱子一片,起早贪黑。做学徒的小青年完全没有工资……”广诚不满了:“那是做这行的规矩呀!又不是我一家,我家的待遇比别家的好多了。”昭萍笑道:“爸爸,那些规矩不是我们共产党希望的,共产党要人人劳动、人人平等。你想,我们家至今还有佣人、保姆四五个。阿咪过生日,工人那么少收入,还凑钱打金锁送她。再看你们对他们说话的口气,他们敢那么对你说话吗?你说这些规矩算好的吗?”

广诚心里不赞成了,那我还开什么店呢?不是我开店,他们在乡里不是还活得窝囊些么?

昭萍也并不懂得工商业者在社会发展中的双重作用,无法跳出那时代对“剥削”的解释。她执着地相信,那自己也不清楚的乌托邦一样的理想社会一定会逐步实现,只要跟着党走,一定能走到共产主义。

1952年,广诚被政府选派参加武汉工商联代表参观团,到祖国各地参观。他第一次到了首都北京。后来,他又被选派到哈尔滨参加武术表演比赛。在老年组,他曾一人对付六人,获得了荣誉奖品。他的好胜心也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觉得新社会太好了。常对静娴说:“总算赶上一点,我们生得太早了啊!”

1952年初,广诚和昭舫、以及很多武汉工商界、知识界人士都十分紧张地关注“纪凯夫事件”,每天买报刊阅读有关消息,揣摩共产党对资本家的态度。3月,他们看到了中共中央中南局就“中市政府党组错误地处理武汉市第二医院盗款案”一事,将犯政策错误、虽曾为中国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吴德峰市长撤职,改由李先念兼任。

执政仅数年的共产党给武汉人展示了一个开明、和蔼、广纳众议、勇于纠正错误的形象。让市民交口称赞。

这年2月,市政府成立了武汉市反贪污联合检查委员会,领导全市开始“五反”运动。昭萍特地回家给父亲讲了半天政策,她希望父亲清白无邪。

广诚忐忑不安地说:“解放那年,昭舫去了上海,‘继诚烟号’就交给我了。下半年,谢管家曾经在门口公开收购香烟,那是逃了税的。”

昭萍一下火了:“怎么能推给谢三叔呢?谁都知道,他什么都听你的,没有你的授意,他会那样么?”

“我……”广诚从没见昭萍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火,他从跑单帮起,到一切的生意、贩运……一生都在设法逃税,直到后来“老通成”成功才消停。但以前逃的是旧社会的税,而收购香烟,明显是逃的人民政府的税啊!推给谢三金,无非只是为在昭萍面前遮掩一下当父亲的短处,她怎么就发火呢?

昭萍看到爸爸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的表情和姿态,而秋平正在一边面带惊奇地看着这场面,觉得自己态度过分了。但想到上级一直对她嘱咐的要争取让父亲做“合法典型”,不由十分恼火和无奈。

“我……”广诚呐呐地说着,扭过身躯,“我去坦白。”

昭萍看到父亲离去的背影,那一向强壮的身躯竟显出佝偻,在满屋的空气中散发出疲惫、委屈和无奈。

不,不能让父亲对新社会产生疑问和抵触,不能因自己的情绪损坏了党的政策。

她赶上去轻轻拉住父亲。

“爸爸,我不该那么大声,女儿只是从来没想到爸爸还会犯错……本来,那时刚解放,一些商家跑了,急于吐货倾销,那时您还不知道人民政府的政策,错了一回。爸爸,您去找反贪委员会好好说,补上税款。只要知错能改,政府不但不会处罚您,还会借您的事教育别人……”

“千万别……”广诚大惊,“那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怕别人不晓得,拿出来丢人现眼哪?”

“好好好,我去要求他们不张扬。但是爸爸,女儿是共产党的干部,您一定不能隐瞒任何不法的事情。”

“你不相信你老子,你老子的账都在那里呢,你们只管去查!”广诚没好气地说。

昭萍点了点头,她相信父亲是心里没鬼的,而且,从小给她的第一条家训就是“诚实”。

3月1日,反贪委员会宣布了全市第一批“基本守法”的工商业者四千五百多户,对他们不追赃、不补税、不罚款。“老通成”的曾广诚就在其中。

在接受“光荣”的同时,他那生怕“阴沟翻船”、“跳到黄河洗不清”、面子扫地、还会影响儿女“进步”的顾虑,总算暂时放下了。不过他还是心有余悸。

他牵着孙子毛咪的双手,说:“知道吧!你爷爷是政府信得过的人啰!”

宪渝就读的“圣保罗”已经停业,现在转到了“圣玛利亚中学附小[ 注:即五女中(现合作路中学)附小。]”读小学。

他相信爷爷是“好人”,他放学后玩耍,玩到“祁万顺”的二楼楼梯转角,见了正被命在一张木椅上静坐思过的“祁万顺”管家佘爷爷。他便一如既往地去调皮、逗他,想要撩他笑。佘爷爷一向很喜欢他的,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咬紧了牙死不吭声。宪渝突然恍然大悟,他凑上去低声问道:“佘爷爷,您是‘老虎’吧?”

广诚听“祁万顺”的店员笑说此事,感到十分尴尬,连忙叫塘草去把孙子拖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