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诚得到半个月的假期,到武汉探望父母。
阔别十一年的汉口竟变得那么陌生。想不到,久别了的武汉的江滩原来如此耀眼,比大上海的外滩还要开阔、美丽得多。回想起小时候,这里都是外国人的租界地盘啊!江汉关大楼上的大钟,你是在嘲笑当年殖民者的傲慢和愚顽吗?
不知道走哪条道了,他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照昭舫教的、说了声“老通成”。
尽管广诚和静娴早已得到消息,“老通成”和“继诚”上下员工也无不知晓,但当昭诚走进公新里后,还是立即引起大家的轰动。当他在楼梯底下叫“妈”时,整日里翘首以盼的老爷子、老太太激动得差点昏过去。
看到儿子随身带枪,后跟警卫,广诚心理忐忑:”这家伙啊,只怕还记我的仇,来给我点威风看吧?”
昭诚把父母扶坐在太师椅上,郑重地说:“爸爸妈妈,儿子不孝,但儿子是革命军人,不能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鞠躬吧!”说着给父母深深地鞠躬。
老爷子眼睛湿了。他这下确信儿子是真的“能文能武”了,更加对自己当年曾对他勇武施暴的旧事深感羞愧。毓章和昭瑛、道愚和昭琳,以及第三代以秋平为首的冰冰、毛咪等七八个小家伙,加上宪麟(塘草)、还有已经行动困难的广智和孙子宪银、葵花和儿子宪东以及两个女儿,站的站、坐的坐,挤满了二楼堂屋,想听他们心目中的传奇英雄讲述打鬼子、解放上海的事。昭诚却轻描淡写地回答着不同辈分的亲人们关于他的问题。但是他很详细讲到了老解放区和将要建立的新中国是怎样的社会。
“官兵平等?那你怎么命令他们冲锋?你怎么还要带警卫员?”昭琳问。
昭诚尽自己所理解的共产主义理想,给大家讲解人人平等的含义。
他特别把秋平叫到身边,询问他的学习和爱好。秋平一一答着,但是他很快就不大满意叔叔把他视为“小孩”的问话了,突然语惊四座道:“我给肖望东司令员写过信,我很快就要去参军了。”
全家人大为骇然,特别是静娴,几乎一口气闭了过去。
昭诚也觉得突然,便问:“你?你多少岁了?我记得你是……”
秋平说:“十五了!”昭琳忙着插嘴:“十四都还没有满,还要到八月十五哩!”
昭诚摇头说:“你还太小了哇!秋平,等几年再说吧!”
秋平着急地胀红了脸:“我看见解放军里面红小鬼多着呢!等几年?反动派都打完了!”
此时天空忽然响起了警报声,这是蒋机来空袭骚扰。但是曾家的人一个都没有动。昭诚说:“秋平,你看,国民党欺负我们没有飞机。等新中国成立了,我们要自己造飞机,成立新中国的空军。不让中国和外国的反动派来侵犯我们。但是造飞机的人要很有学问。武汉回到人民手中了,但还是一个百孔千疮、百业凋零的武汉。特务还在破坏。要做的事简直太多了。你这么小就读中学三年级了,不容易。将来的中国要靠你们,所以你要先把书读好。”
昭诚住在亲人中,他满意地看到,武汉政府重视现存的商会和行会组织,父亲则非常自信地把自己算成是“共产党一边的”人,凡事带头响应政府的号召,成为拥护新政府的积极分子。他以自己家有解放军的儿子、女儿、女婿(这是他每次向人炫耀时的次序)而十分自豪。
武汉才刚解放那几天,战争后遗症曾一度显现。粮油供应出现紧张,有粮商趁机囤积居奇,操纵市场。当时,粮油一天一个价,不断上涨。搞得人心惶惶。粮油店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广诚想开张营业,也一时无米下炊。他担心又像大革命那年一样,但愿人民政府有奇招啊!
湖北省领导连夜派人到天门、京山一带农村和全国各地,筹集粮油,甚至将一部分军用粮油不声不响运进武汉。正当那几个粮油奸商洋洋得意之时,一天清晨,按照李先念、邓子恢同志的统一部署,全市所有国营粮店突然全部开门,大量供应平价粮食。国营粮店立即成了广大市民的主要购粮渠道。武汉人放心了,无不交口称赞。
隔壁粮店的孙老板来问广诚,自己该怎么办?广诚说,老孙哪,我们这辈子不就盼一个好政府吗?共产党来了,你该帮他们一把才对啊!孙老板连声称是,他看到广诚在商海中,是从未因误判失手的。于是站出来将粮店率先开门,高调地拥护政府。他的作为得到了政府的表彰,还分拨平价粮由他代卖。一些有良心的商人见后,也纷纷效仿。
一个月后,市面渐渐稳定。而贪图蝇利和不法的粮商们因一心囤积居奇,错估形势,粮食进价太高,竟无人问津,只能压仓压库,造成资金无法周转。而眼看新粮已在大量上市。他们只有顿足捶胸、哀叹大势已去,被迫蚀本叫卖。孙老板不仅躲开一劫,还做得那么红火,高兴得请广诚喝酒,只说要拜他为师。
由于刚解放没多久,一段时间,人民币还不能被吃够了货币苦头的武汉人认可。在市面上,银元还是主要流通货币。暗藏的的特务趁机利用金融资本家,从中捣乱,银元与人民币比价骤然被哄抬了八九倍!眼看人民币币值急剧下跌,货币黑市反十分活跃,严重影响了市场和工商业运转。而当失业工人大批出现时,市面开始流传说,共产党打天下行、坐天下还是不行。
广诚一辈子都极善操作银元调换,包括黑白市场的,这使他多次在严酷的金融环境中总能损失最小,逃过致命打击。但是这一次,当政府造势号召拒用银元、开展拥护人民币运动、打击金银黑市时,他却高调地带头拥护,说:“我就信一条,这个政府好,才能打出天下。我看共产党看了几十年了,我的儿女是共产党,他们绝不会骗他老子!”
其实新政府办法多着呢!比方召集商人们开会时,宣布征收下半年所得税只收人民币,分三期交清。广诚又是第一个响应。他的言行,竟带动和说服了很多工商界的老朋友。
解放仅三个月,市面就稳定了。两百元钱[ 注:即后来币改后的两分钱。]一个烧饼,三百元钱一根油条,五百元钱一小碗热干面(大碗一千),一千二百元一升米。这不是多年期盼的世道吗?
儿子的“衣锦还乡”让广诚更加兴奋。他找出了珍藏的昭萍的大学毕业照底片,将其和昭舫、昭琳的毕业照一起放大,再将刚得到的昭萍和昭诚的挎枪的全身戎装照也放大,醒目地挂在一楼的经理室客厅。他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的目标。
他对着在仰头凝视照片的静娴,得意地用他那汉阳腔、有节奏地朗诵道:“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三顶帽子两杆枪!”他又说,觉得自己比当年的窦燕山教子更有成就!
他带着毛咪,陪昭诚去中山公园。人力车在泥泞的中正大道[ 注:不久后铺成水泥路,改称解放大道。]上颠簸。他搂着毛咪说:“乖乖,你看到爷爷房里挂的照片么?爷爷一辈子就是为的那。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也像那样,让爷爷高兴好不好?”
毛咪问:“我是戴方帽子还是挎枪?”
广诚说:“方帽子,你妈妈也是方帽子。你三姑爷也是方帽子,还是大画家,新政府的政协委员。你二姑父和二姑姑也是大学里的高才生,反动派不让他们读完大学,要不然,你爸爸的姊妹都是方帽子了。”
毛咪说:“那我就要像大姑妈一样,又带方帽子又挎枪。”广诚喜得笑眯了眼。
他每日还是要到店里大堂去转上两次。遇到熟人熟客,他常打开话匣子,为新政府鼓掌叫好。“老通成”也因此成了歌颂“新政府好”的沙龙。
广诚觉得,市面繁荣、物价稳定,表明共产党胜利了,也就是他儿子的“那一边”赢了。原来谭襄农师父拼了一辈子命,就想的这种天下啊!
昭诚很高兴父亲的开明和进步。他在家住了一周,就要回部队去了。这一次,全家人依依不舍地送行到江边。连广诚都流泪了。
昭诚紧握父亲的双手说:“爸爸,记住儿子的话,坚决跟共产党走!”
广诚郑重地点着头。
轮船离岸不远就将头调向下游,昭诚挥动的手再也看不见。静娴喃喃地对广诚说:“小儿骨头硬、心软,给他吃好一点的东西,就眼睛红,想他牺牲的战友。又总说让我们在重庆受苦了,从不说他那枪林弹雨的吃了多少苦哇!”她竟忍不住就在堤上哭了起来。
以后听说昭诚又去打仗了,两老整日里提心吊胆。尽管是新社会,他们还是坚持吃斋念佛,祝儿女平安。
昭诚后来一直打到了浙江、福建,来信说,解放军解放了福州、厦门,逃兵众起抢船,特务头子毛人凤被挤得上不了船,在沙滩上对海大哭,好不容易才被人救走。解放军还要乘胜去攻打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