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流亡的年代,还是战后在武汉的岁月,昭舫出于对音乐的热爱,出于对民族前途的期望,从未放弃过对民歌和进步歌曲的收集和整理。他的心中,总念念不忘他曾经历的最**年代,怀念那个时代结交下的战斗友谊。于是,他习惯把整理的歌曲编辑成原来《大家唱》草本的形式,集了整整齐齐一箱。武汉解放那天潘琪的话对他鼓舞极大。他决心为即将诞生的新中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让全国人民都能更方便地学唱革命歌曲。此番来上海,他行李中分量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些歌曲资料。
一时找不到姐姐弟弟,他便去找那些旧日报界的老朋友,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接下来,他就顺着出版界的熟人脉络,终于找到了十一年前帮他出版《大家唱》的贺礼逊老板。很快,他们俩正式商妥了出版新版《大家唱》的事宜。从手头资料看,要出版6、7集。
这天,他和祯青正在旅馆房间里校对。忽然,房门被推开了。
昭舫还以为是查房的。来人便“得得”地敲了两下已经大开的门。
昭舫抬头一看,门框里嵌着一个塑像似的魁梧军人。戴着红五星军帽,一对大耳朵,真好像可以垂肩,镶着一张凝视的双眼的脸蛋。穿着扣得紧严、胸前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军装,腰系武装皮带,挂着盒子枪,一双缠裹的绑腿,布条编的凉鞋。
“嘿,不认得我了?”军人微笑着问。
“小弟!”昭舫爆发地喊出。他几乎是扑上去的,此时他竟什么话再也说不出来。“小弟!小弟!”他不停地喊着,抱着弟弟,哭了。
“哥哥,哥哥!”那个战场上英勇无敌的汉子竟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么多想说的话哪里去了?
我们经历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危难、最残酷的岁月,几千万同胞倒在血泊中,可我们竟然都活下来了。
警卫员小向走到外面走廊,轻轻为他们掩上了门。
昭舫把祯青介绍给昭诚。昭诚这才知道,嫂子居然是自己一个小学的校友。
原来,昭诚部队现在已奉命转到了镇江,完成“入城式”后,就作为卫戍部队。前天,他接到部队首长的电话,告诉了他《解放日报》上寻找曾昭萍、曾昭诚姐弟的启事。他便请了假,来到上海,按启事的地址找来。
“爸爸妈妈都好吗?”昭诚急切地问。
“都好,大姐和姐夫呢?”昭舫也急切地问。
“大姐我几天前见到了,她应该也看到了你在报上登的寻人启事。大姐现在是崇明县委第一书记。我又给她去了电报,她会来上海的。姐夫已经随部队南下,这次你见不到了。”
昭诚接着一口气说出自己多年的心结:“哥,我把爸爸的本钱拿走了,你们在大后方一定受苦了。”
可爱的弟弟啊,你还是那么单纯善良!这难道是这个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军人说出的吗?比起你历尽生死的南征北战,这些算什么啊!
昭舫给他简单讲了武汉沦陷后全家的流亡生活,讲到父亲屡临困境时的顽强奋斗,以及回到汉口后的东山再起。然后问:“妈妈说你连袜子都不会洗,爸爸也断言你绝不配当兵,哪知我们家偏偏就出你这个武将!你这么多年怎么过的?”
昭诚讲得很简单,好像他是刚完成了一个学期的学习、放假回来似的。但是他更多地讲到,他感谢大姐,带他走上了一条无悔的光明道路,让他有幸加入到这支伟大的人民军队。
“我们的军队打仗像猛虎,对待人民却像亲人。所以人民拥护我们、信任我们。我今天刚到上海,在东站,一个从不认识的年轻女人,居然把怀中的婴儿托交给我,让我抱一下,她呢,一个人跑回车上去寻找撂下的行李。这是多大的信任哪!为什么呢?因为她看到我是解放军!”
托之以命,寄之以事。人民不会认错最可信赖的人。
昭舫带弟弟到“杏花楼”吃烧腊饭。昭诚吃着吃着,却突然哭了。晚上,他们到大世界看京剧《定军山》。昭诚看着看着,又低头哭了。回到旅店,昭舫带弟弟泡澡,昭诚却在水中又哭了。
昭舫看着弟弟身上的一个个伤疤,心想,弟弟出生入死,志坚如铁,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昭诚对他说话了:“哥哥,我真是命大、真是幸存者啊!我今天在这里享受这些……你知道吗?我有那么多……多好的战友啊……牺牲了,就在我身边突然倒下去,有些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有些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不由自主地说到了在他身边牺牲的机枪连关连长、上海小护士……昭舫在用心体会,弟弟是革命军人了,有了一份革命者的情结。
昭诚听昭舫说到“飞虎队”,也兴致勃勃地说起:“44年我在新四军时,曾奉命营救过一位被击落的美军飞行员,因为就是我会几句洋泾浜英语,就由我保护他,偷越日军的封锁线。他回到基地后,还开着飞机来我们驻地上空,盘旋、摇摆了10分钟。我想他是在表示感谢。”昭舫想,会不会是我在昆明认识的那个克莱斯曼呢?他说的好像也是这样……昭诚只能在上海呆两天,幸好临走前,大姐来上海开会,姐弟三人有不到两个小时的团聚。
大姐还是那么冷峻、淡定,却透出蕴藏的英武和智慧。
昭萍关切地问昭舫:“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昭舫说:“我得在上海住一段时间。看来《大家唱》一共要出七集。但我不打算等它全部发行了。只要发行开始并且顺利,最多一年吧,我就回汉口。我会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昭萍点了点头,问:“祯青呢?”一直以崇拜的眼光注视着这对革命姐弟的祯青立即回答:“我也一样。”
昭萍说:“很好的,我已经收到了肖望东司令员转来昭瑛的信,我很快就会回信的。我很高兴秋平很健康,思想进步。不过,昭舫,你还应该帮助我们的父亲——我听说过他在白色恐怖下坚定不移地帮助我们的革命同志的事,相信他在新中国,一定能更好地支持政府的工作。”
她不好就说出她的担忧:父亲属于剥削阶级,将面临新社会的改造,他能经得起将要到来的考验吗?
她相信自己能接受新的考验。她见惯了革命队伍中不时令人不可思议的阶级斗争扩大化倾向。那时不会管你曾立下过什么功劳,也没有人——也许你的战友和首长也正人人自危——能帮助你。尽管以后党会纠正一切错误,还你清白。但是有些人却等不到那一天了!这些她难以理解。所以她当年曾放弃了回根据地学习进步的机会,宁愿主动选择了冒死去敌后工作。
昭舫夫妇当然不懂这些,他们天真地相信,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一切都将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