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江轮从武汉到上海有四天三夜的航程。三个晚上分别在九江、合肥、南京靠停。眼下上海还未解放。浩**而苍茫的长江中,依旧还能见到英国人的军舰。但这丝毫不能干扰昭舫的迫切心情。武汉解放仅一周,出于对姐弟的想念,昭舫和祯青就乘着客轮出发了。
潘琪专门为他写了一封信,将他介绍给三野的战友,要他们支持他编写《大家唱》的工作。
虽然仓促,昭舫却迅速下定了改变人生道路的决心。他将结束经商事业。因为老同学们已经告诉他了,他属于人民阵营中的“民族资产阶级”,也是共产党和工农大众的朋友。昭舫又问清楚了“剥削”和“自食其力”的概念后,毅然向全家宣布,自己找回姐弟后,将找一分“革命工作”参加劳动阶级。他将“继诚烟号”的经理职务交了父亲,宣布退出了自己在“群宴楼”的股份。
他退得共三条共18两黄金和两千银元,加上自己保险柜中存放的约两百美元,全部带上作为旅资和到上海——这个当时全国物价最昂贵的城市——以后的生活费。
静娴建议他们再带上一千万人民币[ 注:老币,一万元相当于53年币制改革后的一元。],但是广诚老道地认为,刚投放市场的人民币在上海也不一定就能通行。他让昭舫夫妇多带一千银元。“见了大姐小弟,发个电报,我们再汇钱去。”昭舫劝阻住了父母不去送行,由塘草带着毛咪去送。
不料在轮船码头上被纠察队告知,根据新政权通知,银元不许携带。昭舫见解释不通,只好让送行的塘草带回家去了。而姜还是老的辣,广诚早想到了这种可能。客轮上的茶房中哪缺了他的熟人?这个善于藏货的“老单帮”预先就将三根金条插进了房舱架中间。昭舫上船就顺利拿到了。
船上有人在喊昭舫,昭舫一看,竟是美国商人格林。
“你这时去上海?干什么?”格林问。
“有些债务要赶快处理。”昭舫用预备好的话回答。
“你不怕危险吗?要钱不要命了?”他惊讶地问。“我是为了赶快回美国去,你何必赶在这个时候?”
昭舫搪塞着他。格林却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此时国军尚有精兵集结在上海,在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指挥下,有8个军25个师、30余艘军舰、120余架飞机共20余万人,拥有纵深数十里、四千余个碉堡组成的坚固工事,是三道阵地组成的防御体系。汤恩伯在接见中外记者时宣布:“要让上海成为一战中的凡尔登、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如果上海守不住,就要把它搬空、打烂、炸完!”
“你想,你这时带着年轻的妻子,往火线赶,你考虑到后果吗?”
昭舫不想和他辩论,船上人员极其复杂,既有唱着“解放区的天”的工作队,又有化妆潜逃的国民党特务与公职人员,也有不少像格林这样的外国人,懂英语的想必也不会少。但是昭舫从他看到的解放军身上,从他那些充满复兴中国抱负的同学的言谈中,已经坚信,国民党的军队仍将是不堪一击的。这样,解放军的渡江部队才能藐视蒋家的兵舰和炮台,划着木船、摇着橹、扬着帆驶向南岸。
他深信,这支所向披靡的部队中,就有他的大姐昭萍和弟弟昭诚。他常在梦中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一定还活着。但此去能见到他们吗?大姐、小弟,此时你们在哪里呢?
现在让我们带着昭舫的思绪飞向昭诚身边,看他是怎样去上海的吧!
不到一个月前,万里长江雨季未到,春汛不发。昭诚队伍正在芜湖与南京之间的当途对岸待发,西南边是青弋江口的一个渡口,有塆址码头。他此时是三野25军217团团参谋长,回来解放他抗战中战斗的地方。
三野9 兵团第25、27军与7 兵团第21、24军,奉命作为第一梯队,强行突破长江天险。中央军委和总前委命令:战斗部队过江一个营,师长就要过江;过江一个团,军长就要过江。遵照这一指示,第27军军长聂凤智、第25军军长成钧都随突击队亲临一线参加强渡恶战。
4月20日晚8 点,震惊中外的渡江战役打响了。一时间,两岸炮声撼天动地。接近午夜,靠民工摇橹的解放军万艘木船启航,江面桅杆如林,帆篷蔽天,战船乘风破波,直扑南岸。
曾家要是晓得昭诚奉命带着尖兵部队,顶着枪林弹雨这样过江,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敌军炮弹激起的巨浪让昭诚他们全身湿透,江风一吹,更是冷得透骨。有的船被打中了,变成碎片飞向空中;有的船被浪掀翻,套着简易救身圈的战士在冰冷的江水中和死神搏斗着。昭诚他们的船却很幸运,穿过林立的水柱,一点一点地、离南岸越来越近了。昭诚看到和他记忆的武汉轮渡靠岸时距离差不多了,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船。没想到江水还有一人多深,他赶忙探出头喊:“不慌跳,这里太深了!”
他已顾不上子弹“啾啾”地在身边打出水花,继续游了十来米后,软软的江底碰到了,他一挺站了起来,高喊道:“同志们,跳船,冲啊!”
这支队伍前赴后继地冲上南岸江滩,按计划一气占领了岳山、羊头尖等沿江阵地,然后就在这里坚守,掩护后续部队登陆。坚持到天亮后,战线终于前移向纵深发展。
昭诚已几处挂花,但是活着,伤也并不重。他回到岸边包扎,看到上游漂下来了一艘艘被打得破烂的木船,每船几乎都是满满的、牺牲战士的尸体!想起自己身边倒下的战友,想到来之不易的胜利,这个铁汉子眼又红了。
“但愿我能活到全国解放,我还要回家看的。”他独自在暗想,“他们打不死我的,我的耳朵大,运气总特别好。”
渡江后,部队又马不停蹄地挺进到芜湖与南京之间,到达项羽自刎的乌江镇。昭诚见到了项羽庙,还设有香堂。他知道此地有一支多年来为害一方、砍杀过新四军的青红帮大刀会,有两万多人。他们帮规古旧,吃朱砂壮胆,自欺“刀枪不入”。
昭诚奉命带了一个营500多人和一个迫击炮排作尖兵开路,与大刀会遭遇上了。
交锋后,昭诚下令先行诈败,一口气退了二十多里。
那些“刀枪不入”的大刀会头目哪里懂得什么“兵不厌诈”,高兴得摆酒大肆庆祝,痛饮持续到天黑,不料昭诚突然带队伍从天而降,大头目当场被击毙,余部溃不成军,方知“刀枪不入”信不得了,便连滚带爬跑上了山。次日,派了“中人”来要求投降,集队交刀二万多把。
迅速扫除了地方障碍后,我25军与27军又配合分割、围歼敌正规军两个整军,占领了芜湖西南。昭诚部没有休整,继续往南京方向猛进。急插至郎溪、广德,与东边部队会合,完成了对南京的合围。
一路上,小跑着的行军战士“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的整齐呼喊声响彻云霄,令地动山摇。
4月23日,南京解放。蒋家王朝在大陆的政权就此灭亡。
撤退的蒋军狼狈逃向杭州方向。昭舫奉命带队追击穷寇。
此间大雨滂沦,浓雾弥漫,几百里行军,路上全是泥浆,步履十分艰难。他们几天顾不上吃饭,又饿、又累、又冷。昭诚骑在马上,伤口竟开始发炎,浑身颤抖,在皖南事变时的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又来了。队伍已经累极。竟有战士跑着、跑着,就一坐下去,再起不来,在路旁倒毙了。
追击了三天两夜,到达广德地界,全歼漏网逃敌三个师。小休几小时后,又奉命继续挺进。
雨终于停了。一片酷似昭诚童年记忆中汉口后湖边的农田展现在眼前,油菜有半人高,好似一张无垠的绿黄色地毯。江南三月的春日和风暖暖地向人吹来。
昭诚和团部几十人走在田埂上,疲惫而困倦。忽然听见一声吼,田中突然有一两百敌军冒了出来!
他们大吃一惊,此时所有人几乎累到了极限,根本没有战斗准备。昭诚火速掏出了盒子枪,却看见这帮国军根本没准备打仗。他们衣衫又脏又破,浑身泥泞,纷纷将双手举枪过头,抢着高呼:“我们投降,解放军饶命呀!”
这真是兵败如山倒!昭诚想,他们几十个军干,一下子就收俘了两百多人。害得炊事员忙着去找食物。俘虏是不能让饿着的。
以后一路势如破竹,在解放了常州后,昭诚所部被指令乘火车向北,去接受新任务——解放大上海!
这是一列有40节货车车厢的火车。昭诚分配的几节车厢,可乘千人。可他们一个团的两千人全挤上去了。虽然官兵在一起挤得透不过气,可昭诚和所有战士都很兴奋:这是去打上海呀!一两个钟头就能到昆山。这一两百里,行军要两三天呀!从山东——安徽——江南,他们都是靠两个脚板走过来的呀!
一路看不厌的是江南春景,到处葱郁苍翠,片片湖塘垂柳,原野野花竞放,姹紫嫣红。难道这曾是战场?可不断出现的凋敝的农村,衣衫褴褛的人民,告诉他们这片美丽河山必须解放!
他们奉命快速直取在上海西北的浏河。听说是去配合10兵团切断困在上海的蒋介石的退路。所有的战士都兴奋得跳起来。
其实这一消息是被故意透露出去的,为的是瓦解敌人军心。结果蒋介石生怕海路被断,匆匆跑上了停泊在吴淞口外的军舰“太康号”。
困兽犹斗,上海守敌还有相当战斗力。而党中央指示,战上海要花最小的代价,得最大收获。不可炮轰,不可用炸药,要用轻武器,不能扰民!但不能轻敌,引以为戒的是:5月中旬,我西线兵团轻敌冒进,曾在月浦、杨行、刘行一线战斗一度受挫。
调整战略后,我军经过16昼夜的艰苦奋战,于5月27日,完全解放了大上海。 这时,昭舫到达上海刚好两天。
昭舫是25日到达上海的,第二天、也就是26日清晨,他在四马路一家小旅馆,打开窗子,竟发现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正席地酣睡着一排排的解放军战士。
解放军什么时候进上海了?怎么没有听到动静啊?又怎么露宿街头呢?昨晚上北风骤起,在旅馆里,盖薄了还很冷呢!这是多伟大的兵啊!旷古未闻,难怪战无不胜呢!
他匆忙下楼。刚遇到第一个解放军战士,就急忙向他打听曾昭萍、曾昭诚。战士微笑着摇头,把他介绍给一个连长,连长也微笑着摇头。
“他们是我的姐姐和弟弟,民国二十八年就参了军的。是三野的。”昭舫着急地说,突然想起了潘琪的话,便问:“你们认识肖望东吗?”
连长又笑了,友好地说:“您不要着急,我们知道肖望东首长,但他不是这支部队,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你的姐姐和弟弟如果活着,迟早可以找到的。哎,那是我们的团长。鲍团长!”
昭舫看到了一个正在和战士们说话的、脚穿布条绞编的草鞋、缠裹着绑腿的五大三粗的“团长”,立即向他走去。
鲍团长友好地对昭舫行了一个军礼,问:“你是曾昭诚什么人?”昭舫回答:“我是他哥哥。”
“亲哥哥?”鲍团长似乎还不全信。
“是,您好像认识他?”
“认识。你有个好弟弟啊!”鲍团长兴奋起来,“我们十几年的战友了。不过他现在与我们不是一个部队。放心,那小子,不,你弟弟,耳朵大,命大着呢!不过,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他们部队现在在哪里。军事机密,懂吗?但是他应该就在上海周围,不远!哎,我们军长特别喜欢他,他也许会告诉你。不过也得等上海战役完全结束。”
昭舫的心宽了,弟弟就在上海周围战斗,听鲍团长口气就知道他是个英勇善战的军人!他连连致谢,上海有些地方的确还在打仗,现在是不应该去麻烦一个军长的。
他想了想,去找到了即将创刊的《解放日报》社,要求在报上刊登一个大大的寻人启事。
再说昭诚所在25军协同兄弟部队攻占领了吴淞要塞,为上海解放作出了有力贡献后。又奉命继续攻占我国的第三大岛——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岛上有近万敌军把守。此时,更大数量的国民党溃军和江苏各地国民党政府官员都逃到了崇明,正竭力封锁长江口,等待军舰来接他们南逃。溃军在崇明抢粮劫物、大肆抓人,作困兽犹斗状。造成社会一片混乱。
5月30日,昭诚所在团用木船强行渡江,迅速占领了万安港,此时中共崇明县委也率县大队400余人,从海门灵甸港出发,由小竖河上岸。在这支在有长期武装斗争经验的地方部队有力的配合下,解放军风卷残云般占领了江口镇,逼迫堡镇守军起义。6月2 日上午,崇明县城的守军也在东门外大校场缴械投降。
这天,崇明城乡一片欢腾。到处都在鸣炮祝捷。昭诚回到营地,把自己穿了多日的衣服脱下来,和警卫员小向一起搓洗。
不料通信员疾步跑来,要他火速赴师部听命。原来岛上一股残敌还在集结和抢劫船只,企图逃跑。上级要昭诚带一支部队前去清剿。
昭诚带队出发了。正好这天晚上,崇明县委和地方武装组织欢迎解放军大会。会后是官兵大会餐。县委和25军团以上干部聚在一起。
昭诚当然没有参加会餐。过了一天后,他完成了任务,回师部报告。师部的文书叫他直接去军部。
军部设在另一农家大院。军长成钧、政委黄火星等首长正谈笑得气氛热烈。见昭诚进来,成均率先问:“完成了?我的常胜小将?”昭诚腼腆地笑道:“就打了几枪,喊了几句话,敌军几百人就举枪投降了。”实际上,事后迫于解放军的威力,逃窜来崇的国民党党、政、军、特人员先后自动前来登记投诚的人员多达6400余名。
成均笑道:“太快了,没打过瘾,是不是?还有半边中国要解放哩!你先去休息吧!”
昭诚敬了个礼,正打算离开。黄火星笑着插话说:“可惜前天晚上会餐少了你。崇明岛那个女县委书记,是个双枪巾帼,喝酒也好个海量!我们几个人想联合把她拼醉,哪知道反被她灌翻了好几个。要你在就好了。”
昭诚笑着听着,忽然似有所感悟,问:“那个女县委书记姓什么?”
黄政委道:“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那女书记……”
几乎有五个以上的人异口同声答道:“姓曾!”
第五章 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