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的三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是一代人记忆中最和谐、最阳光、最快人心的三年。
1950年春,昭萍被调到武汉、任江岸区第二书记,第一书记是她的战友苏伟,即潘琪的夫人。
静娴流泪抱着女儿:“我就最知道自己生的女儿,你是胆子最大、最无法无天的一个啊!你老子几次都差点被你气死、逼死啊!”
昭萍百感交集地说:“妈妈,女儿忠孝不能两全,让父母受牵累了。”
静娴一把拉过站在身后秋平,命:“给你妈跪下,跪下!磕头,喊妈妈!这就是你妈,你那带兵打仗的妈!”
秋平连忙跪下,昭萍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她控制着自己,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峻。儿子都和自己一样高了。
秋平不好意思地挣扎开。昭萍问:“你入团了?”
秋平回答:“入团了。”
“还担任什么干部?”
“班长,学生会副主席。”
昭萍放心了,儿子没有成为一个纨绔子弟和窝囊废。我亲爱的母亲,您把他带得这么优秀,您真是伟大啊!
广诚却十分拘束,望着昭萍身后高大的警卫员老秦,心想:“每一个人都带个警卫员回,吓他们老子吧?”嘴上却问:“知秋呢?还在打仗?”昭萍点了点头。广诚还真不知一下该与女儿说什么。
昭瑛、昭琳都赶回家来了。三姐妹谈话一直谈到次日凌晨。妹妹们这多年的担忧和思念,都得要向姐姐倾诉。唯独昭萍,很少谈到自己的事。
细心的昭琳问起,昭萍才简单回答了一些问题:她身上几处圆扣形的枪眼瘢痕,是抗战中在上海被76号特务打的;她一身还有十几处大小伤痕,是历次战斗中留下的。她轻描淡写地说:“我41年起就很少和知秋在一路,他先到了江北。后来我也到江北工作了一段,又派回了上海。从此就再没有见过他了。47年我又回江北,在通海启打过游击。49年解放崇明,我就见到小弟了。”
昭琳道:“共产党真是能教育人,我们家大小姐、小少爷都被教成了革命军人。”
昭萍意味深长地说:“共产党一直在带着我们实现这代人两个最大的愿望,第一是把日本鬼子赶出去,第二是让中国人民站起来。”
昭萍不急于说出自己的打算:她要把她的一家都带进革命队伍。她要让父亲一步步摆脱旧思想的影响,能成为真正的红色商人。把红旗插到自己家里,插到自己每个亲人的心中。
昭舫回到了武汉后,在家里公开声明,放弃对资产的继承权,并把自己在“九合纱厂”等投资的股份全部转为了公债。又很快到“中南区工业局”去报名参加了工作。祯青也在妇联工作了一段时间后,由李毓章介绍到武汉市一男中——这所走出了密加凡、曾卓等杰出青年的学校——教授语文,以后成为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开始,江岸区大批青年志愿参军、保家卫国。当时才15岁、在市一中学习的秋平就抢先报了名,但是因年纪太小,没有被批准。
老通成的牛诚等几个青年报名上了前线。昭萍对父亲说:“他父亲有个哥哥,叫牛万富,是我的战友,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得很英勇。我不久前才对上号,但没有告诉过他们。你要多关照牛万贵。不要以恩人自居。我记得他在发大水时还救过你的吧?爸爸,你要改变观点,是工人养活了老板,是他们起早摸黑的劳动才创造了你的财富!”
她在一旁听着的爸爸嘴上不说,但恐怕至死也不会接受这个观点。工人养活我们?他能列出好几十个被他从饥饿线甚至死亡线上带出来的穷亲戚,不是我,他们不穷死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共产党什么都好,就这点说法不叫人服气!起早摸黑?我哪天不比他们早、不比他们黑?还要一天到晚为生意操心!我可从没像那些黑心老板那样克扣打骂他们!昭萍啊,你那个共产党千万莫要都像你这样子想哟!
昭萍担任着江岸区委要职。常常身着“列宁装”,不带警卫员,深入工厂、码头,组织工人,启发他们把新旧社会对比,拥护政府、清除顽劣。她从三十年代起,就在上海那特殊的环境中,积累了丰富的工运经验,多年的革命工作,一口地道的方言,也帮助她团结和发动群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在和昭瑛交谈时,昭萍详细询问了她最担心的事:父亲和反动帮会有没有关系?“我听很多同志介绍过,知道他为掩护我们的同志也作过很多好事。我就担心,我们的爸爸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昭瑛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父亲,骨子里头是穷人,除了重男轻女的旧脑子改不了,我看她还是蛮开明进步的。他从不参加那些人欺行霸市、勾结反动政府的恶行。”昭萍不语。
她要小心地通过更多事实来证明。尽管苏伟给她讲了很多广诚的进步表现,她还是不放心,她说不能用亲情蒙蔽了眼睛。不是说“苏联的今天是中国的明天”吗?其实,她早从苏联“老大哥”的历史中模糊地看到了中国的今后,革命的发展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她不能让她内心深爱的善良父母亲陷入她不愿看到的境地。而这一切担忧,她不敢向任何人讲,亲弟妹都不行!
“相信党!”她默默地对自己鼓励说。
她藏住担心,问父亲:“你还是‘嘉瑞公司’的股东吗?”广诚说,抗战胜利后,因为缺钱,他早就把股份卖给别人了,后来只是有过生意来往。
昭萍说:“童瑨据说跑到了香港,重庆那个,你说的颜秉兰,是把自己老本都投了进去、公开帮助胡宗南与解放军为敌的。你一定要和他们划清界限,大是大非最错不得!爸爸,这就是一个人的大节,比那些江湖义气要紧得多!就说粤汉码头‘华年锚地’底下那一片吧,现在守着仓库码头的,就是彭家的彭先财。工人不敢不听他的话,码头上的运作要他说了算,常和我们国营招商局的工人找茬闹事。武汉码头的百年恶习,非改掉不可!”她又说,“你要讲感情,就要帮他站到人民政府一边。人民为大!爸爸不要顾惜交情,立场不清啊!”
广诚把女儿的话视作警钟,特地专门跑去提醒彭先财。先财听进去了一些,他也正试图与政府合作,还受到过表彰。
对于武汉这样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做好码头‘扁担’的工作非常重要。市军管会挑选了四五百名精悍的干部,组成若干工作组,深入沿江码头和市区里弄街坊,调查研究、团结群众。昭萍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她不忘教育老爸:“我们是人民政府,不能徇私,要体贴民情,就要打击黑势力,扬善去恶。”
广诚连忙声明:“就是在旧社会,我也从来没有特地去巴结过他们。不过过年、祝寿的来往是有的。说起童家、彭家,都是我早年时,不晓得是哪个神仙指点了,让我帮过他们的娘老子,说实话,后来我也沾了他们的光。可你爸爸从来没有借他们的力量欺负过人。爸爸不做亏心事,这汉口人都晓得的。”
昭萍相信父亲诚实、厚道的本质。她现在无法估计一些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情会不会在武汉重演,只愿父亲能平安挺过。
她也寻求父亲的帮助,问:“爸爸,你晓得码头的一些规矩么?”
广诚道:“怎么不晓得,爸爸和你大伯、广瑞伯刚到汉口那会,什么都没有,也想过靠力气吃饭。你不晓得汉口的丑规矩啊!汉口的码头、车站,都是有把头的,童家最先就是靠码头起家的。你想当‘扁担’,先要给把头交份子钱,‘买扁担’。否则,你想去扛活,怕要被打死!那时哇,你爸爸三个人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条扁担!不过,也免得我们后来就扛一辈子了。哎!昭萍,当扁担的都是穷苦人,江湖上有些坏习惯,做活累了,有的还一身病痛,爱喝口酒;想钱,就赌;没有钱成家,就逛烂窑子;有些人被坏人带着抽上了大烟。共产党整那些开窑子、开赌场的,我拍巴掌赞成。”
昭萍说:“爸爸,我们共产党就是要消灭这些丑恶。但是现在新中国百废待兴,抗美援朝又这么紧急的运输任务,都要看那些把头的脸色行事,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你要配合政府,争取你的老朋友站到人民一边。爸爸,我希望你变成个完全的红色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