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月12日起,魏公博就再也没有来过昭舫家。他的东西还留在三楼。这天,华中“剿总”已经从汉口撤退到了武昌长春观。汉口所有商店完全关门,街上已经几乎没有了警察和宪兵,成了“真空”状态。
汉口市总商会动员了大下小商家,凑齐3万枚银元,送到武汉“警备司令部”,作为“搬迁费”,促其速撤,停止破坏。13日,由爱国民主人士张难先、李书城等出面组织的“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成立。
昭舫代表“老通成”和“继诚烟号”前去捐款后,刚回到家,发现电灯亮了,心里出现了很久没有的太平感觉。他不知道,其实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纠察队已经控制了水厂和电厂。
他见外面世面仍然很乱,已劝说父亲停止了外出打拳。自己则每天早上回岳飞街一趟,看望妻儿。祯青悄声告诉他说,这里也很恐怖,对门“法汉中学”宪兵队里,经常有人被抓进去,就没见放出来。半夜时常会从里面传出惨叫声,叫人毛骨悚然。听说,里面把抓去的共产党灌盐水,坐老虎凳。昭舫安慰他说,今天街上宪兵少了,来的时候见“法汉中学”的大门大开,也许宪兵都已经搬走了。
14日下午,昭舫到昌业里看望了父母亲后,和宪麟一起回“继诚烟号”。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走到交易街东山里口时,忽然一群衣衫不整、蓬头灰脸的士兵持枪冲了过来。宪麟见势不妙,喊了声:“大少爷,快跑。”昭舫还在低着头想着事,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这群乱兵抓住,连推带搡,押着就走。
东山里交易街口一侧有个“东泉池澡堂”,昭舫和二十几个路人被押了进去。更衣室里,有几十个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的烂兵,一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长官”命令说:“都捆起来!”
昭舫挣扎着上前,问:“请问长官,你们是哪一部分的?”“长官”答道:“老子是蒋总统国军手下土匪支队,要请各位去帮个差。”昭舫嚷道:“长官,你总要让人给家里留句话吧!你能不能把绑松了,有什么要求慢慢说。”那长官用拳头对昭舫做了一个要打人的姿势,瞪着眼道:“就你话多!”
后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说话了:“长官,我也在五十八军当过兵的,家里有老有小,也挖不动工事。”这时一个文职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说:“少和他们废话浪费时间!你们哪些愿意出赎金的,可以不去。”被抓的人群中有个人吼道:“你们是国军,怎么象土匪绑票的?”不料这句话戳痛了这帮烂兵,几个士兵就冲上去,对他好一阵拳打脚踢。
“败仗打多了,输红了眼。”昭舫心里想。
天已全黑。几个烂兵不知从那里抢来一堆红苕,有生有熟,就在房里抢着连啃带吞,活象一群饿鬼。昭舫看着他们,不知会拿自己怎么办,只觉得绳子勒的地方越来越疼。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父亲的声音:“长官,什么事?有话好说。”昭舫大惊,心想:“这塘草真是,怎么把老太爷弄来了。要出点事怎么得了?”
那个“文职”到了门口,见岗哨拦住的是两个老人,便大声说道:“抗击共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们来找谁?”原来广诚得信后,一下就乱了方寸,救子心切,执意要和谢三金一起赶来。昭舫在里面听到,怕父亲暴露身份吃这些兵的亏,高喊道:“曾师傅,谢师傅,没有大事,你们不要告诉我爹!”广诚听得心痛眼发热,懂得是儿子在向自己“递点子”,便轻轻推了下三金。
谢三金上前道:“我们两人来赎我们家少爷。”“文职”道:“那叫你们老板来。”谢三金道:“老板跑到武昌去了,我是账房,只要我做得了主的,长官发话就是。”“文职”道:“发话?我说要撕票,你做得了主吗?”谢三金却不慌不忙说道:“长官一心为民,一生积德,莫说些话吓我老头子!我是说,慰劳慰劳长官,这点主我还是能作的。”
“文职”问:“你们老板卖什么的?”谢三金回答:“卖汤圆的。”广诚看到那军官明显不耐烦的表情,觉得不妥,在一个卖汤圆的身上能榨出什么油水?你这里怕吃亏,就归昭舫吃亏了。连忙插话道:“还卖烟。”
“文职”说:“那先给老子送两百条‘红金’、外找三条黄鱼。”谢三金说:“长官,我们小本钱,哪里……”“文职”说:“我这是一口价,肯不肯随你的便。”广诚连忙在身后捅他,谢三金心领神会,眼下,人最要紧,什么都得答应。便说:“我这就去,不过长官先让我见见我们家少爷。”说着故意伸出自己的假腿,让几个当兵的见识下真正的亡命徒前辈。
广诚和谢三金被容许进门,刚刚能远看见昭舫和二十几号人都被五花大绑挤在一堆,好像没有挨过打,就被当兵的推了出来。广诚心疼。赶快蹎着跑回“继诚烟号”。他得消息出来时,就预备要被敲诈,随身揣了几根金条。他把留下守公新里六号的宪银喊来,用小板车装了两大箱、共两百条“红金”牌香烟,叫谢三金带着赶紧送去。
谢三金却说不能送快了,当心那些兵见你这么快筹得齐,会加码子。但广诚怕昭舫吃亏,一秒钟也不愿多等。谢三金只好带宪银起身。广诚怕宪银又出事对不起哥哥,便赶去嘱咐他们,怕当兵的见青年人就抓,叫宪银送到附近不远,就一个人先回来。
这其间也就隔一百多米距离。不一会,宪银先回了。广诚守着心焦。竟觉得时间好像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谢三金终于回了。昭舫却没回来。原来那群无耻的烂兵,拿了赎金后,不但不放人,还把谢三金捆了,蒙上双眼。谢三金听见一个当官的在外面喊:“车来了,还想捞什么油水啊?快走啊!”又听见乱哄哄地又是喊叫、又是打骂地押着人往外赶。他听见昭舫在骂:“你们不讲信用,比土匪都不如!”又听到有人在打昭舫。等到人声小了,最后一个兵骂着,把谢三金的绳子活头一扯松,就跑不见了。谢三金挣脱后,拉开眼上的布,一气赶到中山大道,却什么都再也没见到。
广诚听谢三金说罢,连他这样的老江湖都没有办法,看来遇到不折不扣的兵痞了。他一时竟如同掉进了冰窖,两眼发直,不能动弹。宪银和谢三金喊了一阵,他才醒过神来。
这时静娴派塘草和宪东来打听消息了。广诚怕静娴知道,还不准会出什么事,连忙道:“东东,你回去告诉你太,就说大少爷回了,好好的。说我今天就在这边陪大少爷。”东东回应后走了。广诚又说:“三金兄弟你还辛苦一下,要塘草拉黄包车拉你到江汉关码头和高头方向,我和宪银到粤汉码头底下方向,去打听消息。你自己也要小心。”谢三金说:“大哥切莫要慌,大少爷吉人天相,自有上天保佑,您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三金话音刚落,只听到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嗒嗒嗒机枪声。广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知枪声是否和昭舫他们有关。想到桂系二十年前撤出武汉前的作为,想起当年蔡元安和广瑞的遭遇,吓得全身都瘫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