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祯青为曾家生下了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这又让广诚高兴了好一阵。昭舫按照祯青的意思,让她到娘家(岳飞街)坐月子调养。
进入四月后,汉口中小学教职员不断举行“活命大会”,要求发还三月、四月工资。并于19日绝食罢教。此时武汉地区85家米厂和胜新、复兴、五丰等大面粉厂都已经停工。“老通成”已每天只有几个小时营业,“继诚烟号”则只白天开一条门缝卖烟。
广诚接到大哥广智在乡下摔断了腿的消息,带宪银赶回了乡。他决定把哥哥接到城里,找名医黄平安医治。店里的事就交给昭舫一个人打理。
昭舫从已变得萧条的香烟交易市场闷闷不乐地走出,进了鄱阳街的俄国西餐馆“邦可”喝咖啡,在这里遇见了美国领事馆的翻译陈枫。
“迈克尔将军回美国了。”陈枫故意用英语避开多余的耳朵,“临走前,托我向您问好。他说,您说的是对的,他不该第二次来中国。”昭舫全听懂了,说:“他是个好人。不过……”心知肚明的陈枫说:“放心吧,他没有卷进‘景明大楼事件[ 注:1948年8月7日,驻汉美空军及外侨多人在汉口鄱阳街景明大楼举办舞会,集体强奸与会的中国妇女,引起中国人民强烈抗议,并震惊世界舆论。]’。”
街上响起了警报声,尽管这声音对汉口人已经司空见惯,昭舫还是担心戒严,便起身回家。听说这些时国共正在进行和谈,白崇禧也释放了一批“政治犯”,但是抓人的事还是经常不断发生。
昭舫走到中山大道天津路口,忽见街上大乱,一群穿中式布衫的彪形大汉,为首的是武汉有名的、无恶不作的流氓头“金弹子”,将一个满脸是泥和血的人押着向黄石路方向拖去。被押的正是有些日子没上他家来的薛培莜。
昭舫想都没想就大步追上去,说道:“各位大哥,各位大哥!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这是我兄弟。”
金弹子认出了昭舫,他知道他师父杨庆山历来对曾家礼让三分,便露出了一丝笑容,道:“曾少爷莫来趟这淌浑水,这家伙是共产党,敢到我们码头去发动工人对抗。”昭舫笑道:“小哥给昭舫一个面子,这朋友以前救过昭舫的命,昭舫不能见了不管。小哥又不是政府的人,何必去管他哪个党?小哥只管开个价,要多少钱赎身?”
金弹子乜斜着眼审视着昭舫,说:“曾少爷好义气,不过这价可不是我开得了的。我再不抓他没法交差啊!”
昭舫不惧他,笑道:“街上不好说,我们‘老通成’楼上去坐着说。”他见金弹子没有怒容,便把笑容放大了一倍,说:“走嘛,就算谈不成,过我的门口,也不去坐坐?”
金弹子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心想还怕你店里有埋伏不成,便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把薛培莜架着,押到了“老通成”三楼。昭舫一边点着菜,嚷着让店员去把高师傅从家里叫来,亲自摊豆皮,一边小声对店员说:“去叫谢三爷快来!”
几个人在楼上正吃着喝着,谢三金上楼来了。
金弹子听杨庆山说过谢三金早年救过他命的事,胜利后回到汉口听说他的境况后还派人送过钱,一见慌忙站起来行礼道:“三爷好!”谢三金绷着脸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金弹子说:“三爷不晓得,这是杨将军派人送信来说的,要抓煽动工人的共产党。这人我们派人吊了几天线了,不会抓错。”昭舫说:“谢叔,你晓得,昭舫在宜昌躲飞机时被土埋了,多亏他救了性命。我见了,哪能不救?”谢三金道:“金弹子,既然这样,你给我个面子,你师父杨庆山将军那边,我去说。”金弹子道:“师父那边,就不敢麻烦三爷了,只是我这些兄弟花这么多天踩线,吃这么多苦,我……心上过意不去。”谢三金道:“好说,我帮曾老板做个主,在座每人‘红金’香烟一条,你……”他把手伸到金弹子袖子中,见金弹子脸上笑纹绽开,便瞪着他说:“随我来!”
金弹子叫把薛培莜绳子解了,嘱咐手下回去见了杨庆山将军不许提起这事。心满意足地走了薛培莜看来被打伤得厉害,几乎走不动。昭舫让店员帮忙,从后门把他背到了自己“继诚烟号”的楼上房里,让他靠在沙发上。
昭舫说:“就在我这里养伤,我三楼客房空着的。你要送什么信,我帮你去送。”培莜很吃力地斜靠在沙发上,点着头,没有说话。他是执行地下党为迎接解放、协助南下干部接管城市进行码头工人动员工作时,被警察局雇佣的帮会流氓抓住的。
昭舫让东东赶快去从仅隔着几家的“仁仁堂”请来一位中医。医生检查后,认为“没伤骨头,有内伤。”
医生正在开药,不料马莉带着她老公跟着祯青一起闯了进来。原来,昭舫虽已叫楼下对客人挡驾,偏巧马莉夫妇由不知就里的祯青陪着,**。
翁参议长穿着旧长袍,看上去有些落拓,比在重庆时老了一些,却胖了不少。他应该也认识薛培莜的。
寒暄几句后,翁先生说:“翁某人造次登门,是请昭舫老弟在这份《和平倡议书》上签名。内战至今,生灵涂炭,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翁某不才,会同张难先、李书城等地方耆宿,挺身为民上书,向白崇禧提出三项要求。特拜求社会贤达签名。请舫弟过目。”
昭舫一目十行,见除了建议和谈外,还写着三项治安建议:
“一、如若撤退,须维持市区之警力以保护市区水电、工程及有关文化教育、民生日用之等“与作战无关”各项建筑与设备的安全,防止破坏。
二、保障武汉三镇市民生命财产。
三、保护青年学生不受伤害。”
昭舫很赞成,抬起头道:“家父不在,我签吧!”便在后落下了名字。
昭舫和祯青起身送走马莉夫妇。却又在楼梯上迎来了身着军装的魏公博。
祯青陪他们下楼去了。昭舫紧张地拦住魏公博说:“你要是来抓人或者探风的,就先抓我,从此就再不是昭舫的朋友了。”
魏公博双手抱住昭舫的肩,说:“你什么担心也不要有,我们还会是朋友。这里不方便,楼上去说。”昭舫便把他引进一楼半的小房,生硬地说:“那就在这里说。”
公博笑了,坐下说:“昭舫,你真是个书呆子!你在大街上拦金弹子,又去请医生。这么大动静,我还需得着探风吗?我要抓人,会一个人来吗?你打发走金弹子,就没事了吗?你不要误会。告诉你,我是来帮你的。薛培莜也是我的朋友。抗战时,我奉命从你丈母娘的药店买药送到后方,在潜江被日本人追捕。他带游击队的人一路舍命掩护过我,可惜我当时不能见他面谢。我们是同过战壕的战友,我会是恩将仇报的人吗?”
昭舫诧异地瞪着公博说:“你这人,真是一辈子都叫我弄不懂。”
公博道:“你会懂的。昭舫,我虽说是保密局的特工,但是我的道德标准,首先是要做好中国人!我如果见共产党就抓,那上次在楼上见薛培莜时,我为什么不抓他?还说了那些话?”
昭舫仍不放心,问道:“那你今天来做什么?”魏公博说:“你在众人耳目下做了那么多事,金弹子回去后杨庆山会不闻不问吗?还有,‘党通局’天天有人在‘老通成’吊线,见先抓后放了一个人,能不过问吗?”昭舫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魏公博说:“你这里未必就保险。他能转移吗?”昭舫说:“他被打得半死,一时往哪里转?再说还要养伤。”
魏公博想了一想,说:“昭舫,我的家小要被送去广州,我一个人在汉口也不方便。你要不反对,我就陪薛培莜住在你三楼,就不怕谁会来你家找麻烦了。”
昭舫想,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也都暂时只能这样。他便说:“公博,你想过吗?要是这样,不管他出什么意外,我都会怀疑到你!而且,你的上司会容你这样吗?”
魏公博道:“保密局中校住在你这里,还会有人敢来你家搜共产党吗?你问我的上司?郑扩儒本人现在对党国前途悲观之极,如果不是党纪不容,他早就跑国外去了。他老婆一天到晚就在绞尽脑汁,怎么把她佣人的工资和家里一切开销都拿去报销。断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昭舫说:“那好,你坐一下,我去问问他的意见。”
不料薛培莜竟立即同意了。他认为,现在敌人的队伍正在发生严重的分化,魏公博这样的正直军人是可以争取的,况且,他本来就知道薛培莜和小豆芽的身份和工作单位,却并未见派人监视他们,相反上次还故意向薛培莜透露,认识他们的保密局费耀祖现在也要回汉。他们也曾向组织汇报过遇到魏公博的事,组织上命把他列为争取目标。
这样,公博和培莜见面并握了手。昭舫在三楼搭了两个铺,让他们住了下来。
果不出魏公博所料。次日,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在烟铺前后,逛来逛去,魏公博干脆把他的吉普车停在店门口侧人行道上,并自己跑到楼下露面,大声呼叫店员、帮他端吃的送到三楼。军警系统谁不知道魏公博,当然也就不来找麻烦了。
反倒是共产党不愿让魏公博承担太多的风险。根据我党在“党通局”潜伏的同志提供的消息,周远涤已经怀疑,那天在“老通成”放走的可疑分子藏在昭舫家。于是,在地下党组织安排下,薛培莜身体刚恢复了一些后,就穿着一套公博提供的军装转移走了。
广诚从乡下接来了哥哥广智时。正好静娴听说昭瑛和毓章在黄石路静坐示威,连忙带着葵花去劝他们回家。昭瑛却告诉母亲,这不是哪个人哪家人的问题,把母亲劝了回去。
可这时,死到临头、仍顽固不化的省党部官员们,想的却是另一些问题。他们自欺欺人地认定,当前民怨鼎沸是共产党在操纵,还在梦想把暗藏的共党分子清除,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无法收拾的局面。
也就在19日这天,魏公博的汽车没有停在门口。滕培英带着一帮“党通局”的便衣,硬闯进了“继诚烟号”,一气冲上楼。不容昭舫分说,又蹿上了三楼,使劲踢门。
门开了。可这群人却自己惊呆了。
身着中山便装的魏公博绷着脸,迎了出来,厉声对着滕培英吼道:“滕培英,你这是第二次带人来抓我了,你又想干什么?”
滕培英吃了一惊,“第一次”当然是指的当年他带日本人在“万国旅馆”搜捕他的旧事,眼前这个魏公博,连白崇禧都甚为欣赏,是自己极力躲着走的人,更怕他提到自己在沦陷时的那段见不得人的“地下工作”。而且,今天显然情报有误。他鞠了个躬,说:“对不起,兄弟情报有误,打扰魏兄了。”说着扭头道:“撤!”
魏公博一把掏出手枪,哗啦啦地拉了下枪栓,吼道:“谁敢走?”
所有人都吓得站住了,魏公博说:“把枪放在地上,都到屋里去!”
魏公博在武汉的抗日活动曾被传得神乎其神。滕培英的手下七八个人,个个双腿发软,一起放下了枪,进了门。滕培英忍不住贼眼四周扫了一遍,发现里面仅是一张床,一套桌椅,一部电话,盥洗间内靠墙还有一把日本军刀。
滕培英满脸死灰,声音颤斗地说道:“公博,这完全是误会,你我同学,还不好说么?”
魏公博轻蔑地看着滕培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人奉白司令和郑处长之命,在此隐蔽执行重要任务,对外公开说的是已经离开汉口。你们这群蠢猪,把我完全暴露,我很怀疑你这是共产党的阴谋!我得向上级汇报请示。滕培英,我让你来说:我是拨白司令的,还是拨郑扩儒、李经世、唐祀槐、周远涤……哪个的电话?”
滕培英这下真怕了,生怕魏公博趁此“公报私仇”,连声道:“魏兄,兄弟今天是受了错误情报蒙骗,说三楼藏有共产党。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你看在我同学份上,原谅我一次吧!”
魏公博其实并不想让事情闹大升级,便说:“那好,谁给你的情报,你自己把那造谣的人送到岳飞街‘法汉中学’交给宪兵队,由他们审问。”
滕培英吓得方寸大乱,差点就要下跪,哀求道:“长官,不,魏兄大人大量,我们的情报是上级传下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去追究?兄弟愿在‘群宴楼’摆酒,向魏兄请罪。您的行踪,我保证在场人都不向外透露,如有违反,听凭魏兄处置。”
魏公博冷笑道:“空口无凭,你们写个保守秘密的保证,各位签字画押吧!”
滕培英一一照办,写了个保证,带手下一一签字。有不会写字的,就盖手印。听魏公博说“拿枪滚吧”后,所有人才如逢大赦,夹着尾巴一溜烟下了楼。
这件事风声很小,连广诚和静娴、甚至祯青都不知在昭舫楼上出现过这曲拔枪武戏。从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军警宪特来曾家骚扰。广诚都称赞昭舫留下公博住“做得太好了”。
一天晚上,昭舫去岳飞街看了祯青和那边的子女,回来到自己楼上时,街上已经戒严。偌大的1261号就只有他和三楼的魏公博,忽然听到一楼后门的电铃。他下楼开门一看,竟是刘实。
刘实道:“昭舫,街上戒严了,我要在你这里借宿一夜。”
昭舫把手指放到嘴唇中间嘘道:“进来吧,魏公博在三楼。”
刘实点着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昭舫把他引进一楼平时东东值夜的小房。问:“饿着吧?”刘实点头。昭舫说:“现在‘老通成’打烊了,我去叫宪麟给你热点吃的,你别动。”刘实说:“昭舫,我想听收音机。”昭舫说:“我有个‘飞歌’的袖珍收音机,我去给你拿。”
在保密局中校的楼下,戏剧性地、住着共产党武汉市工委书记——他仍在工作。中间二楼,却是彻夜不敢入睡的昭舫。
因叛徒事件的阴影已逐渐淡去,刘实在香港待了几个月后,又被派回了武汉,参加领导武汉人民“反搬迁、反破坏、反屠杀”、护厂护校、维持社会秩序的斗争。
次日清晨,刘实已经离去,昭舫忧心忡忡地去三楼敲门。魏公博叫他“进来”。昭舫进去见公博正躺在**,用一部自带来的收音机收听新闻,那是新华社的广播。昭舫听到女播音员阳光般的声音:“……4月21日,我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已胜利渡过了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