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金融大乱世(1 / 1)

民国三十七年比马莉抱怨的更糟,是怨声载道、让中央政府彻底失去民心的一年。

当法币已贬值到如同废纸时,八月份的金元卷改革曾经给天真的的人们带来希望。新发行的金元卷每元兑换三百万(!)法币,开始作为新货币在市面流通。

蒋委员长亲发财经“紧急处分令”:“限期收兑人民所有黄金、白银、银币及外国币券……违反规定的要被没收和判处徒刑。”

民众们不知是对政府痴心尚存,还是怕被没收判刑,纷纷将经多年战火劫后余财倾囊奉出,报纸于是盛赞“爱国之心,发挥尽致”。

币制改革一个多月内,物价竟奇迹般地稳着。除香烟略有涨价外,其他日用生活物品,居然回落到了8月中旬的水准之下。

广诚看到了曙光,加上他的财务状况已进入良性递增,决定进一步实现他在餐饮业中的抱负。在与昭舫商量后,他在电报局对门中山大道街面,投资持股开办了一家“群宴楼”。 请了两位苏菜高厨掌勺。

这是家两层带平台的店面,前店后厨,也设了一角烟摊,厅中六张方圆桌,靠墙四张两人对酣小桌,后面是厨房。楼上设四小一大包间。

“群宴楼”借着“老通成”的名气,很快就成为食客盈门的餐馆。卖酒菜办宴席,利润居然是高于老通成本店的。

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竟是这样不可思议:在满街饥民游**的同时,竟有那么多脑满肠肥的官商和纨绔子弟、那么多新贵和军官、带着漂亮时髦的女郎,每天聚满这里。他们津津有味地喝酒点菜、品尝佳肴。

而市民们则整天提心吊胆地盯着物价,悄悄祝愿金元卷改革能真的创造奇迹。

九月底,童柏森特地打电话告诉昭舫,上海传出物价即将暴涨的消息。“你想,冻结物价,属硬性规定。市场是政府管得住的么?哪个商家愿意赔本?上海人多精啊,趁机抢着购买。商人一边装着拥护维护市场稳定,一边偷偷囤积居奇。你听我的话没有错,尽快把金元卷换成你需要的东西。”

昭舫听得心惊肉跳,即刻把这消息又告诉了父亲。两人一致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在他们一直都在私攒银元,和不少商家一样,留着一手,对政府气壮山河的币制改革宣传,拿稳了“等等看”的主意,没有天真地把手上的硬通货去全部换成金元卷。

父子俩决定尽快把现金变成物资。然而观察了几天,涨价并不厉害。相反,周远涤书记长来吃饭时,还笑着质问向他打探消息的广诚:“听谁说的?谣言!政府有物价政策,商人们谁敢以身试法?”

广诚赔着笑,心里却不敢轻信。昭舫闻后则说:“我倒真宁愿是虚惊一场。”

不料“以身试法”就是从官员和衙门的人开始的。先是他们的太太、带着马弁、开着大小车上街了,先是抢购洋货,次及米粮面食,进而扫**各种杂品。到后来,官员们亲自用电话直接指导商店、码头按清单供货。这一来,人心的堤防顷刻崩溃,所有的市民立即涌进了抢购的行列。

进入十月后的一两天,社会秩序一片骚然。无论谁,只要手上有钱,无所不购!

市面失控了!可怕地失控了!那场面中外罕见、史无前例、闻所未闻!

国营商铺最先被抢购一空,私营业主则如临大敌,慌忙关门谢客。连“继诚烟号”都见势不妙,不得不只开一半门、并提前打烊以自保。

经十几天的大抢购后,武汉街上所有商店货架空空,几乎无货可售。报纸报道为“形同罢市”。

然而至此,才不过是仅仅刚吹响物价又一**涨的冲锋号。

在大量警员上街维持治安的环境下,还有供应能力的商店又羞羞答答地开门营业了。但是局面迅速失控、价格一日数涨。买米时用大袋麻袋背钱去,买回米却是小袋,比背去的钱还轻!

一度出现过的市场虚浮的稳定,原来竟是蒋家王朝的回光返照。币制改革带来的“新气象”仅维持了四十天,便土崩瓦解了。

走进“老通成”的店门,便能看到柜台后方白纸黑字的醒目提示:“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

进入民国三十八年后,常常能在餐桌上看到奇特的景观,吃东西的人整个头都埋在了桌上堆成小山的钞票后。赵凯鸣从早到晚不停地改写着菜牌上的价格。

不久,柜台后方的白纸黑字改写成了:“来客注意即时付账!”跑堂们则不断提醒坐在桌边的客人:“先生,请您注意,菜牌上写的是现在的价,等您吃完这碗面后,价钱就涨了!”

到年底,扛着用麻袋装着大袋钞票上街的人,扛钞票包进“老通成”的人,已屡见不鲜。

连毛咪都晓得说:“妈妈给钱我自己买‘牛角面包’过早,第一天给我两角,第二天给我一块,后来给五百块,后来要一万块一个的时候,妈妈就不让我自己去买着吃了。”

当红薯开始卖到三万元一斤时,谁都不想要钞票了,市场开始流行以物易物。小商店变得像是当铺,时常可以看到,柜台先生对着光,仔细审视顾客递上来的东西。走投无路的小户人家、包括毓章这样的教员,掏出了自己最后的信誉底牌,给还存有面子的店家打着赊借条子。不过要不了多久,再熟悉的店家、哪怕是学生的家长,也不认“恩师”们的信誉了。

昭瑛对背着父亲关照她的昭舫诉苦:“我们俩一个月的工资,只能换到三个半现洋。”

武汉大学、华中大学、省立农学院、武昌体专教员断炊;湖北师范学院又饿死了三名大学生;不断有学生们在武昌汉阳门、司门口、汉口江汉关、火车站、六渡桥等处举着“活命变卖”的大纸,变卖书籍和衣物。

昭舫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着生意。空头转卖早不那么灵了,因为涨价太快,谁也不敢随便报价。而汉口卷烟厂经常因无力开工而无货供应市场。

祯青此时又身怀六甲。昭舫便减少了生意应酬。

这天,整日在不安中度日的昭舫,听到东东在楼下大声惊呼。

只见东东满身灰尘、一脸黑汗跑回来,哭丧着说:“我和塘草、牛诚一起在兰陵路黑市上,用金元卷换美元。忽然路口的人先嘈起来,说是警察来了。我们就往胜利街那边跑。牛诚拖的钞票车子,被挤得跑不动,和塘草一起被警察抓了!我要不是跑得快,连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昭舫着急地问:“你们挨打没有?哪个警局?”

东东说:“怎么不打,我都被踢了几下,听人说是抓到‘法汉中学’去了。”

宪兵队!昭舫顿时冷汗都出来了。这是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因“共党分子无孔不入”,当局强力镇压,监狱早就不够。“法汉中学”等一些学校也被占据,充作宪、特关押审问“嫌疑分子”的地方。

广诚闻讯,也赶到“继诚烟号”来,在昭舫家里跳着脚直嚷:“完了,这世道要把人逼反了!”

几个人一时急得手足无措,不知塘草他们会被扣上哪条,也不知道该托谁、去花多少钱打点。

他们商量了好一阵后,终于认为这不应该是死罪,破财也许能摆平。广诚便叫昭舫赶快准备银元,说他要亲自去找市警察局长唐祀槐。

不料刚刚下楼,竟见到塘草和牛诚一身是尘土跑了回来。广诚喜出望外,忙叫他们二人去二楼坐下,喝水压惊。

原来,这是警察奉命出动打击“扰乱金融”的货币黑市交易,两人虽说挨了打,但毕竟不是受刑,伤得不重。那一大板车钞票(其实值不了多少钱)理所当然被没收,板车“秉公发还”。据说,当天统一街、清芬街也在“统一行动”,打击金融黑市。

广诚和昭舫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折财免灾,没出大事,算不幸中大幸了。

黑市猖獗正是“白市”不济的另一写照。面对金融全面崩溃的局面,1948年底,“中央银行金圆券修正法”公布了:允许市民用金圆券兑换金银和银币。

这一来,挤兑风潮闻风骤起,银行门庭人山人海,家家倾巢出动,凭力气打拼。

12月2日,农行汉口分行被包围挤兑金银,秩序大乱,武汉首次出动了警察、宪兵维护。8日,中央银行汉口分行门口挤兑者达万余人之众,两百多名警察到现场维持秩序、驱赶顾客。混乱中,一储户被打死,三人被打伤,银行又因此停业一天。

眼看全市还将大乱,决心“独守武汉”露一手的白崇禧将军赶紧制发了《治安紧急处置法》。武汉人开始又过上了经常戒严和宵禁的日子。白将军再显峥嵘,“借人头平物价”,先后枪决了两个年轻的“抢米犯”和几个银元贩子。但哪里能弹压下去。于是,阳历年前后,汉口警察局不得不又拘捕了金银贩子六十余人,移送“特种刑事法庭”。

1948年末,几乎没有人不相信,蒋介石先生的政权就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