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麟此行几乎没有花掉什么钱,回武汉后,就把所带的银元全数交给了广诚。
广诚听他讲完他耳闻的鲁南战况,不知道该信多少。他很难相信,有美国人帮忙的国军竟然会如塘草所述的一败涂地。不过他很感动这个养孙的面对银元毫不动心,的确诚实和忠耿。他说:“宪麟,当初日本人打来,我没有办法让你读好书,你现在这么大了,想让你学点手艺怎么样?我想,你每天跟谢三爷换了银元回来后,就不要晃**了,就跟着高金安师傅学着摊豆皮吧!”宪麟恭敬地回答:“是,爷爷!”
这一安排,竟将为“老通成”今后达到更高的辉煌顶峰预备了人才,正是塘草将接下宝贵的美食手艺遗产,成为新一代的、享誉国内外的第二代“豆皮大王”。
而在商业活动的背后,广诚与昭舫继续谨慎而紧张地帮助着他们认为该帮的人,就像他们一生中多次做过的一样。没有利益驱使、没有指望回报,但是要面临危险、甚至是灭顶之灾,然而他们一如既往地义无反顾,毫不勉强。也许他们从没想过“信仰”二字,但却都朦胧相信着这些人代表中国的希望,因为眼前这个政府活生生的腐败黑暗,因为他们坚定信任的昭萍、知秋和昭诚都在为推翻这个政府殊死战斗。
但是他们也被无法认清、无可适从的一些现象而纠结困扰。
刘实最后一次来曾家时,曾交给昭舫一张表。他对昭舫说,如果愿意参加“他们”的活动,就请填写。这其实是一个地下党领导的外围组织。面对地下党的信任,昭舫竟犹豫起来,如果当年在宜昌、在重庆有这么个机会,也许他会喜出望外地参加,可经过这多年的生死岁月,看到国民党内抗战派的坚决与牺牲,他认为每个党都有好人,不能把这些人的历史功绩抹掉,不能把他们也当作敌人。他十分希望有朝一日这些人掌握政治大局的决定权,与大姐小弟他们的共产党重新联合起来建设国家,虽然他知道这可能是幻想。
还是抱定无党无派的宗旨吧!尽管正义、民心和未来在哪一方很清楚,我也不“趋炎附势”而参加一边,自由一些,免得言行受到纪律的约束。
见他有些犹豫,刘实又说,其实填不填表并不重要,我们看的是行动。
昭舫不愿舍弃这份宝贵的信任,还是填了姓名、籍贯,后面有关表态承诺都没有填,就交给了刘实。
但刘实竟从那以后就没有再来。昭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尤其不愿因自己面对表格时的犹豫、以及后面不鲜明的态度,失去自己所敬佩的人的信任,便到联营书店找马仲扬解释。
老马听他说完就笑了,告诉他不要那么想,是因刘实下边的“关系”中出了叛徒,而敌人又掌握了刘实的很多外貌特征,他个子又高,头上又有疤,太容易被人认出,处境很危险,所以组织让他离开武汉避风去了。
老马诚恳地对他说,他当然是他们信任的朋友,这一点不会变化。
昭舫不知道老马对他的评价是真还是假,情绪不免有些失落。
这样过了两天,他去烟草公司,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当年业余合唱团的老友薛培莜。
两人含着热泪拥抱,一起到一家茶楼坐下。薛培莜说,他刚回武汉,在招商局汉口分局工作。小豆芽也在江行码头仓库。昭舫兴奋地说:“太好了,怎么他没来找我?你跑船?”薛培莜说:“不是,是文职。哎,你是与章祯青结了婚吧?嗨,我当初就算准了!见得到嫂子不?”昭舫笑着说:“她今年大学毕业,下月就回来了。你先到我家认个路,到时来我家玩。”薛培莜笑道:“你家的路哪还有谁会不认识?‘老通成’生意做得好火哦!到时我一定会去。”昭舫说:“还到什么时候?喝了茶就去,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了?有事吗?”薛培莜说:“有啊!我一个朋友告诉我到这里找你。他说,你是他信得过的朋友。”昭舫问:“谁?”薛培莜道:“联营书店的老马。”
原来是马仲扬。就是说,“他们”果然仍信任着自己。这份信任对他如此宝贵,昭舫心中的愁云顿时烟消云散了。
薛培莜说:“今天我真有事,我要找马莉,要你帮我,等和她谈了以后,我还要去找翁将军。”
昭舫说:“马莉很容易找到,可她老公不是将军了。”薛培莜笑道:“我都知道,可我需要找他。嗨,我的事,别对人说。”昭舫笑着说:“我当然知道。”
地下党知道翁先生反对内战的立场。薛培莜在汉首先要找他,是负有特别目的的。
七月,祯青以优异成绩从“四川大学”毕业,带回“方帽子”照片。广诚高兴地叫人放大了一张,和昭舫的毕业照一起挂在了客厅。
祯青这才知道,当初死神曾经那么可怕地从毛咪身边擦过。尽管现在儿子好好的,也恢复了健康,她还是余悸难消,便专门请了医生,定期上门为他检查,又为他准备了当时还颇为昂贵的鱼肝油、钙片。
她又生怕儿子成为一个受宠的草包,想让他从小学好英语,便把五岁的毛咪送到了鄱阳街的“圣保罗学校”幼儿班。这里有几个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嬷嬷,负责教授他们。
但是她自己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绝不愿意从此遁回旧式家庭少奶奶的人生轨迹。昭舫好不容易才劝住她不太着急,要她先休息一阵。
他知她酷爱读书,便经常陪她去书店。祯青希望自己的世界除了理想、便是阅读,读起书来近乎贪婪。他们的条件宽裕,她便陆续竟买了几千本书。昭舫为此买了六个两米高的的玻璃大书柜,里外三层、上下六格。很快书柜被装满了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当然一些“禁书”不敢放在这里。
一次祯青独自外出到交通路,看到旧书店在拍卖线装《四部备要》善本,她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全部私房一根金条买下。回到家中,她用一个特制的书箱专门放这套书,常常一个人就守在箱子边,从早到晚埋在书中。
昭舫觉得,她跟了自己后一直颠沛流离,他不能忘怀那些苦难的岁月,而自己又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忙于生意和应酬。为了让妻子“读想读之书,做想做之事”而又不致枯燥,又用一整大箱“红金”香烟的钱为她买了架美国钢琴。
广诚每天都是把盛银元的方木盘送到昭舫房里的,对昭舫一家的生活都看在眼里。现在昭舫的作为渐渐让老爷子看不大顺眼了,他不能容忍如此宠爱女人。祯青从他的言语和表情中猜到了原委。为了不致太僵,她便在店里忙不开时,也到楼下去,为“继诚烟号”站柜台。当然,手里还端着一本书。
祯青川大的一些老师已回到汉口,另有途经武汉的些学者、教授、诗人,时常来找祯青,谈论文学并共赏藏书。然而民以食为天,再著名的学者也不能例外。他们也找祯青帮忙,将他们手中的法币换成银元。
一位山东籍的著名学者吴先生痛心疾首地告诉祯青,有朋友从那边带来消息说,共产党已经占领了曲阜,烧毁了孔庙,如果战事不利,他将再次入川躲避,以保留中国的文化。
到底曲阜发生了什么事,曾家的人是无从知道的。政府说的,那边来的人说的,学者说的,可能总有些影子吧?共产党军队被打败了要逃命,烧掉孔府完全是有可能的,可惜了啊!
昭舫难过地想,大姐、小弟不会参加做这样的事吧?他哪知道,正是他的弟弟,流着血、冒着牺牲的危险,为中国保护下了完整的孔庙!
不管那个年代的谣言多么可笑,生意人每天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生意。“继诚烟号”相对丰厚的利润,让昭舫在家中的地位提高,广诚因此不太干涉他的家事。而静娴是什么都能从别人的角度理解的善心女人,这让他们没有像中国成千上万个家庭那样、两代之间矛盾丛生。相反,相处十分和睦。
广诚不想让自己掉在儿子后面。为了抢伏夏的生意,而现在白天又不供电,夏天到来前,他便及早和租界的“美的”、“和利”签订了购冰合同(租界有自己的电厂),保证了冷饮的供给。引得人气蒸腾。
恰好马莉带着儿子,到老通成吃刨冰,听说祯青回来,就找到中山大道1261号。她站在比其他街面宽一倍的人行道上,仔细端详了半天“继诚烟号”的招牌和漂亮的三层楼房,脑子里却想着当年文化人云集的“大智旅馆”。昭舫一眼看见了她,连忙将他母子迎进去,又拨通了薛培莜办公室的电话,要他过来。
薛培莜是和小豆芽一起来的。几个人坐在二楼客厅里的沙发上。毛咪和小朋友在后边卧室里玩玩具。
薛培莜和马莉谈了一阵,又把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问清楚了,从两个人的表情看来,都很满意。昭舫让牛诚去叫人端来了凉面、凉粉和凉米发糕,一大盘豆皮和几碗米酒,大家就坐在沙发上,吃摆在茶几上的东西。
玛莉说:“阿拉就是喜欢吃这个豆皮。”昭舫说:“你要喜欢,等会叫高师傅专门为你摊两盘带回去。”却听到楼梯上有人说:“吃了还要端,那么贪心啊?”薛培莜猛地站起来,兴奋在脸上迅速一掠即逝,他喊道:“公博,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来的果然是穿着中山装的魏公博,昭舫是猜得到培莜和小豆芽的来头的,不禁心里捏了一把汗。魏公博却和他们二人高兴地互相握手、拍肩膀。也坐在沙发上参加这饕餮阵营。
公博说:“可惜毓章不在。”他问小豆芽:“你那年好像没去宜昌?”小豆芽说:“我送我妈回乡,就没有再回武汉。”公博转向培莜:“我那时受战区派遣又潜回武汉了。你呢?”培莜说:“我们可没有你那么可歌可泣,后来我也失过业、教过书,去过重庆,一言难尽哪!”公博诡异地一笑说:“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谦虚。我看,我们歌咏团的朋友都受苦了,个个是好样的。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戴桂香。”小豆芽插问道:“六姑?”公博说:“是的,要在太平岁月,他也就是等着嫁个如意郎君的小家碧玉,可危难时刻,她比好多男人强哪!”
薛培莜不清楚魏公博内心有什么算盘,他们在抗日战场上虽不曾直接谋面,却曾在同一战斗中同生共死,他曾叫部下带信给日寇死追不放的公博‘我在掩护你,你先撤”,他难道会不知道吗?在他面前隐瞒身份有必要吗?需要将这情况向组织汇报吗?
而魏公博此时却似乎更想让大家忘掉他那早为人知的“保密局”中校身份。他和大家一起笑谈三鲜豆皮,赞美“老通成”和汉口的美食,也参加议论当前的通货膨胀。
玛莉说:“怎么会不拼命涨价啊?没有东西卖,不涨飞了才怪呢!出煤炭的地方,长麦子的地方、喏,喏,还有棉花产区,都在打仗,还不晓得现在这些地盘到底在谁手里呢!”她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便朝着为公博:“魏中校,你来说说。”
魏公博笑道:“我们还是少谈国事吧!在我面前说了,也就算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公博一生中永远的朋友。公博永远会尽自己力量帮助朋友。不过也要请诸位注意,在别人面前少说这些话,多长两个眼睛和一对耳朵。”
昭舫接下话说:“公博说得对,当初打日本,我们这些人是齐心的。今天,我们也齐心盼望和平。”
马莉后悔自己刚才说话太多,不想和这军统一起呆太久,便站起来说:“越坐越热了。祯青,阿拉要回去嘞!”大家也都站了起来。昭舫道:“以后,各位多多上门,我随时欢迎你们。”
大家起身准备离开,公博对薛培莜点了点头,抱着他的肩膀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