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小民实在愚钝,完全不了解蒋总统一统天下的苦心。蒋先生亲赴武汉主持召开华中绥靖会议后,又风尘仆仆地赶回南京。从民国三十七[ 注:1948年。]年三月开始、开了整两个月的“行宪国民大会”。
但这丝毫没有提起草民们对“民主”政治的兴趣。什么竞选联盟哪,什么《动员戡乱条款》哪,统统抵不上柴米油盐和物价的重要。无论什么大道理,无论如何宣传共匪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可怕威胁,他们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在私下咬定,造成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乃是因内战大增的军费。
广诚和昭舫都收到汉口市“戡乱动员委员会”通知:商店必须按营业税额的十倍、一次**纳“自卫经费捐”。
“杂种!简直是抢!”商会委员、以和气生财而著称的曾广诚老板咬牙跺脚说。
因为缺煤,既济水电公司宣布白天停止供电。汉口的工厂已经大批停工。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扩充着饥民的队伍。钞票越来越不值钱。
汉口人喜欢说些被称为“二五点子[ 注:方言,指一些反讽、揶揄、嘲笑的隐晦语言。]”的话:中国只有印钞票的工厂还在开工。
湖北一些企业,包括有实力的纱厂自发组织了“工业协会请愿团”赴南京告急请愿。
4月,全国主要城市的教师和学生们罢课、游行、静坐、绝食的风暴刮到了武汉。大学自费生和高中学生们,在武昌和汉口的街头举行“活命变卖会”,拍卖书籍、衣物。举行罢课,到省政府请愿。要求改善学生伙食,具体纲领竟然是:“每顿至少要一个菜!”。
一身傲骨、拒不接受曾家援助的李毓章骨瘦如柴,也带着两个营养不良的儿子到市政府门前,参加示威抗议。要求保证按月发放、并增加教师的工资。
本地和外来的饥民们在街头晃**着。广诚和所有的店家一样,对此望而生畏。米店的孙老板铺子就被抢过一次,被偷过好几次!祁万顺的柜台也被哄抢过。大概因传说“老通成”的老板有武功,多少起了些作用,广诚才至今没有被饥民破门涌入。尽管如此,他仍不敢大意,一天几次、及时地把收来的银元和大面值的钞票转移到昭舫楼上的保险柜里。他对法币已信心全无,每天一早,都会让谢三金带着塘草,去设法把纸币兑换成银元,而又尽量不用银元参加周转。这让为他供原料的老板们大为不满,每日里为银元比例讨价还价、争得不可开交。好在这些都有三金顶着,否则不要说凯鸣,就是昭舫也无应付的本事。
一天,当广诚坐在老通成柜台边,忽然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曾老板!”
广诚不由一愣,定睛一看,竟是姚水莲!
她已经发福,不仔细看很难认出她来。广诚有些木讷地看着她,同时想起了她那个苍蝇般的丈夫秦禹洲。倒是水莲又说话了:“认不出我了?我带淑兰和外孙回武汉,给我父母上坟。”她转过声叫道:“淑兰!”
淑兰带着两个少年走上前来,一时间,喊叔叔喊爷爷的声音让广诚恍若隔世。他定下神来,把他们带回了公新里六号,喊出了了静娴。又让葵花使人去前面端鸡汤、豆皮等。
淑兰还是那么快人快语。说:“叔叔不要客气,您驾收到过昭萍的信么?”
广诚摇着头,几乎和静娴是异口同声地问:“你见过她?”
淑兰点着头,说:“见过啊!您放心,她很好,她让我如果有机会回汉口,就给你们带个信。她还说,她要等到和共产党的大军一起回汉口来。”
广诚夫妇吃惊地听着淑兰那么肆无忌惮地说出“共产党”三个字,真是还是那么“炮筒子”,禁不住不约而同地把食指竖放在嘴上:“嘘!”静娴又小声问:“她在上海?”
淑兰笑了一下,声音小了些说:“她好好的,民国三十三年,我就在上海见到她了。今年元宵节前,她还在我们家住过几天。”
广诚夫妇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哪里知道女儿斗争环境的险恶。在过阴历年的那几天,上海非常、非常寒冷。由于出了叛徒,昭萍领导下的一部电台被破获,谍报员被捕牺牲。小组几个来不及转移的同伴也被特务抓住,宁死不屈,被装在麻袋中扔进了黄埔江。昭萍紧急逃离,无处安身,没奈何,在追捕下,晚上竟躲藏在坟地里的棺材中过夜!她因此患了重感冒,抗战中的几处旧枪伤也疼痛复发。但她仍然坚持找到了幸存的同志,恢复重组了潜伏网络。红色电波又源源地从上海向解放区发射。昭萍因病情加重无法支持,在组织建议下,去找到淑兰,隐蔽在她家调养了一周,依靠她丈夫潘医生治好了病。而连淑兰都无法知晓的是,现在昭萍又已奉命回到已被国军控制的通、海、启一带,负责地区工委工作,坚持着游击斗争。
葵花端来了饮食,广诚让她们全家慢慢吃,一边问:“你们听说过他弟弟吗?”
淑兰道:“昭诚?听她说过,抗战时候在安徽的,现在只怕到山东去了。她没说清楚。”
广诚着急地说:“报上说过啊!共产党被打得到处跑,退倒山东去了,没有吃的,穿得像叫花子一样,这怎么得了哦?”他此时心绪大乱,顾不了身旁比他还焦急的静娴。
淑兰竟若无其事地笑了,她的表情和他们简直是两个极端,“叔叔你莫相信,那报纸要反过来看。报纸上总说国军节节胜利,那么多‘全胜’、‘全歼’,仗怎么还越打越大了?‘共匪’怎么还像越来越多了?说他们共产共妻?你信不信?哄三岁小孩吧!”
淑兰的话并没有让广诚夫妇安下心来,他们送走水莲一家后,把昭舫找来商量,决定去个人到山东打听昭诚的消息。
“你大姐还机灵,又学过功夫。你小弟连袜子都不会洗,也凑热闹当什么兵啊!急死人了!”静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昭舫想自己去,立刻被广诚制止了。广诚胸有成竹地说:“要去个机灵的人。和尚他家娃娃害病,不能叫他去了。我看只有塘草机灵。他跟着三金把江湖门道、三教九流、躲壮丁的些事都摸得一清二楚,人又可靠。预备点银元,手头拿点法币做样子,带些干粮,买张去徐州的火车票。到那里再看风声,能打听多少就打听多少。找到小少爷,就一定把他带回来。实在说不动他,就把钱留给他,还有,一定帮他送身衣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