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是很难被挫折击倒的。
广诚不能去找童瑨求助。童老太太不久前刚刚去世,他与静娴都参加了守灵。不能去给童家多分担一些悲痛已经让他内心有愧了,因为他是童瑨每当患难时最知心的朋友。
广诚去找了彭家现在的掌门、先旺的弟弟彭先财。自彭先旺牺牲后,他父亲彭金龙在日本人威吓下不久去世。广诚对先财说,自己一心办“老通成”,但资金周转不开,想退出川江生意,把“嘉瑞公司”的那点股份出让给他。
彭家的实力虽已大不如前,但还是有那么大个地盘和码头的,先财一心想重振彭家雄风,能扩大在“嘉瑞”的股份当然求之不得,便满足了广诚的要求。
此时戴承喜也终于羞羞答答地送还了一部分借款,曾家遇此大难,他再不闻不问太说不过去。他向广诚解释说自己资金一直有困难。广诚竟对这位老朋友当场连谢了多次,好像他不是还钱倒是行善施恩来的。
不管怎样,广诚还是得以先应急还了钱庄的账,喘过了很关键的一口气。
昭舫则已经磨练出了商场的老练。他开始通过不同的渠道活动头寸,借东家、还西家,轮换债主。包括有计划地找不同钱庄,拆借应急,避免自己陷入被逼债的危机。他也曾找很多同学和朋友求助,包括童柏森、石炎、马莉、周艾琳在“和成银行”的丈夫,都成了他为应急活动过的对象。
昭舫精明细致的生意操作,使他的债务在逐渐缩小。他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风度翩翩地出入各交易场所,现身业界的沙龙,犹如生意十分顺利时的春风满面。当人们看见他潇洒而自信地完成着一笔笔交易时,是没有债主会迫不及待去向这样的主子讨账的,相反还有人争取能多借钱给他。
昭舫曾热心地帮助过一些商界朋友,教他们躲过货币风险和商业陷阱。于是,他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和相当广泛的尊敬。商界也因此几乎没有人想到过,曾家的资金正出了麻烦。
几乎是用了大半年时间,昭舫居然顺利还清了最后一笔借款。
在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通货膨胀风暴的初潮到来时,黄金兑换变得十分困难。很多是热心快肠的周艾琳让她丈夫帮忙在“和成银行”完成的。
昭舫曾明示过刘实,他有几个很特殊的同学和熟人,像魏公博、滕培英,还有不常来的马莉的丈夫和周艾琳。刘实则很理解地一笑置之。
周艾琳一如当年的美丽夺目。她也常到“老通成”就餐,也曾专门去拜访毓章和昭瑛一家,偶尔也到“继诚”的会客小间坐坐。如同其他有身份的阔太太一样,她抽着香烟,优雅地向天空吐着烟圈。
她趁昭舫向他表示感谢时,用漫不经心的神态向昭舫打听,为什么没有和童楚妮发展关系。见昭舫明显不愿提及,便及时地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但她却用隐藏着伤感的平静语气说,她在家里的感受像《基督山恩仇记》中的邓格拉斯夫人一样,耳朵里听到的是令她讨厌的那个人的声音和他数钱的声音。昭舫笑了一笑,说:“那说明他那家银行的收入很高啊!”周艾琳说:“我不知道他在从事些什么投资或者投机,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这市场上的物价飞涨就是银行赚钱的机会。你兑的那点黄金算什么?知道吗,省主席万耀煌都常托他兑换。”
有次她来“继诚烟号”时,撞见了刘实,昭舫简单地为他们互相作了介绍。
武汉的天气是以反复无常而著名的。(1947年)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一阵寒潮逼得人们提前穿上了冬装。周艾琳忽然冒着冷风来了烟号。
闲谈了几句后,她忽然单刀直入地说:“你这个人还是老毛病,喜欢什么朋友都交。我也还是老毛病,喜欢为你操闲心,把什么都告诉你。”
昭舫笑了一笑,他们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人,说这些话再没有多的意思。但是周艾琳显然还有话,他于是耐心地听她往下说。
周艾琳抽着烟,压低声音说:“现在吃不饱饭的人那么多,政府对付工人的办法越来越少,原来那套硬压、请帮会帮忙的老法子早行不通了。你知道7日汉口行营‘联勤总部被服总厂’工人到武汉行辕去请愿、被厂警开枪打死一些工人的事么?”
昭舫说:“报上看到过,工人不就是抗议扣发的工资么,为什么要开枪呢?这还是行辕自己的直属工厂啊!后来16日工人出丧大游行,当局不还是接受了工人惩办凶手、撤职厂长、改善工人待遇的要求吗?”
周艾琳点着头:“接受是接受了,还是南京国防部联勤总部派员来厂亲自拍板的哩!可我听说,”她换了一副严重的表情,“这里头有共产党!不然印传单、设灵堂、发动其他厂工人一起示威游行,哪会组织得那么好?”
昭舫用讥讽的眼光看着她。周艾琳冷笑道:“你那不知好歹的眼光又来了。”她神秘地说:“我听说有一个高个子的组织者,头上有道疤。你要是正好有‘高个子又头上有道疤’的朋友,就劝他当心点。哦,我要走了!”
昭舫送走了她,当然听懂了她的暗示。想到刘实很有些时没来,他有些着急了,立即坐三轮车赶到了“联营书店”去找马仲扬,把这情况告诉了他。
老马感激地握着昭舫的手,因为这是昭舫第一次主动来找他,武大“六一惨案[ 注:1947年,以武汉大学为中心爆发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潮,6月1日凌晨3时,武汉当局调集全副美式装备的军、警、宪、特1000余人突然闯人武汉大学教职员和学生宿舍,开枪打死手无寸铁的王志德、黄鸣岗、陈如丰3位同学,打伤20多人,逮捕了一批进步师生,时称“六?一”惨案。]”后,书店曾遭搜查,他还曾和几位店员被逮走,后被担保释放。昭舫完全不怕牵连,还送来这么重要的消息,说明他是很自觉地在帮助地下党的同志,而且是甘愿承担着风险的。老马早就知道,一年前在码头他们一个领导同志曾向昭舫求助过,昭舫没有任何犹豫就掩护了他。而昭舫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的。说明在他内心立场十分鲜明。
上月,中共湖北省和武汉市工委成立。曾惇任省工委书记,刘实担任武汉市工委书记。正是刘实组织和领导了“被服厂”工人的斗争。
马仲扬知道,随着湖北省革命形势的发展,需要团结更多的、不同阶层的爱国人士,为中国的解放贡献力量。他嘱咐昭舫:“你也要小心,注意处理好和这些同学的关系,这个女人的哥哥是中统——现在叫党通局了——的高级干部。”昭舫说:“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怕过这些。刘实要没事,就还是可以回我那里来,我那里还是很少被人注意的。”
昭舫回到家后,刘实仍有一段时间没有露过面,他很是心焦。
十二月下旬,也就是周艾琳提到的“一一·七血案”之后一个多月,汉口警察,同时还派有军队和宪兵配合行动,在被服厂包围并逮捕了四百多罢工的工人。
就在武汉空气中充满了恐怖气氛的时候,刘实竟来了,说:“我想在你这里借住几天,有没有问题?”
昭舫立即回答:“你放心住,哪会有什么问题。”他当然想到过可能的风险,但是,刘实既然是“姐姐那边的人”,自己帮他,就是应该的。何况,刘实即时帮毛咪选择了正确的医疗,也应该很感激和报答他的。
他让刘实住在空着的三楼。
刘实隐蔽在这里的几天,常和他谈论些正在发生的事,交换对时事的观点。当时,恶性通货膨胀正在全面爆发,弄得民众怨声载道,大饼、油条卖到二千元一个,低档香烟五千元一包,老百姓生活不下去,商界、市民、教员都在酝酿游行示威。反饥饿、反内战、反独裁的呼声越来越高。刘实很注意地听着昭舫的观点。因为他来这里并非完全为了避风,也是为了进一步观察昭舫。他和他的同志们考虑让昭舫更多地参加一些工作,甚至打算先让他加入一个外围组织。
因为担心刘实的安全,昭舫每天都到“老通成”那边走动。有天中午,昭舫在二楼遇到了大喝着鸡汤的滕培英,滕培英向他打招呼。
昭舫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他晓得这位校友倒是时常来“老通成”吃东西,虽说他早已不再是干盯梢的角色了,但是这家伙本性是不会改的。昭舫问:“味道还好吗?”滕培英笑道:“我可是从战前到战后都是你‘老通成’的常客啊!”昭舫虚与周旋,笑道:“谢谢滕兄抬桩了!”滕培英道:“老弟这里来人甚多,想你认识的人也多的。”昭舫心里警惕着,脸上却不露声色,“流水的席,来去的客,不过常来的也有认得的。”滕培英掏出一张照片问:“我有一个亲戚要来汉口找我,这里有张照片,你看认不认得?”
他说着,掏出张照片给昭舫看,昭舫见没有提到刘实,一颗紧张的心放松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竟是与自己做香烟生意的天津“恒大公司”的老汪。他按住滕培英的手说:“我向来不介入你们这些事,不想弄得以后别人怕来我这里吃东西。告诉你,我这里人来人往的见得太多,个个都像见过,个个又都想不起来,谁想去记?”滕培英说:“老弟啊,你吃过那么大的亏,这个性子还是不改。在党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还是那么傲慢,还对我们有隔阂,这不太好吧?”昭舫带着讥讽的微笑道:“有你这了解我的同学,我害怕什么?‘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是你给了我胆量哪!”滕培英听出讥讽,“嘿嘿”地冷笑了两声,没有往下说。
昭舫把这件事即时告诉了刘实。
刘实说:“滕培英是‘党通局’的副科长。有两个可能,一是真在搜寻这个人,但是……还有可能那人根本是他派的卧底,就是试探你去不去报信。”昭舫听到后一种可能吃惊不小,但还是更担心老汪,便说:“其实我可以装着根本没看过照片。但要万一我遇见了老汪,我要不要叫他小心呢?”刘实问:“滕培英是哪里人?”昭舫说:“湖南。”刘实道:“这就好办了,你若有机会遇到那个人,可以先问问他是哪里人,然后暗示他,有亲戚打听他,就行了。现在局势复杂。你知道,最近有很多无辜的人失踪。滕培英是从心里不信任你的,他找你问,是希望你提供线索还是试探你?你倒应该格外小心。”
昭舫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他想起了去年武汉大学的“六一”惨案,想起上月被服厂的“一一·七”血案。当一个政府的枪口对准自己的民众时,当乞丐都不收千元以下的钞票时,这个国家的前途又在哪里呢?
他更佩服楚妮的选择了,虽然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中国的前途,明显应该是在“那一边”的!
他无法说服自己“少管闲事”。决定冒一冒险,去告诉老汪,说他有个湖南的市党部亲戚在拿着他的照片打听他。次日早上九点不到,他提前赶去了交易所。
交易大厅还没有开门。但远远地,他看到老汪在一个卖热干面的摊子旁的身影了,便加快了脚步向他走去。
突然一群便衣冲向了那边,两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起扭住了老汪和另一个人。老汪二人被这些人围上一阵暴打,倒在地上,然后又被扣住双手,强拧着站起来。随着一片警笛声,前后不过一分多钟时间,警车开到了那里,老汪被人塞进警车,车便立刻开走了。
这一切发生的地方离昭舫最多五十米,他因震惊而呆站着。他似有说不出的内疚,责怪自己没有能早到几分钟救出这两个朋友,责怪自己太多去考虑有没有危险。他忽然痛感像是被抓走了两个亲人,因为他们和刘实、和楚妮、和大姐、小弟一样,是在为同一个理想而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