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暑假,在杭州国立艺专任教的昭琳回汉度暑假并探亲。
毛咪像所有“忘恩负义”的幼儿一样,完全记不得这位曾在最艰难岁月赋予他炙热母爱的姑妈。让昭琳很是遗憾。
静娴问毛咪:“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讲良心?三姑最喜欢你了。你那时除了三姑,谁都不要。”昭琳笑着问:“你每回屙巴巴都吵着要三姑唱歌,记不记得?”毛咪一听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丢面子的事,便闭紧了嘴巴不回答。静娴问:“三姑爱你,她不怕死,带你躲飞机,你记不记得?”毛咪点头道:“不记得,但是你总在说,我当然相信。”静娴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要三姑抱?”毛咪狡猾地说:“我长大了,不要人抱了。”静娴问:“那你为什么又要塘草哥哥背?”毛咪想了一下,说:“那是在外面,他说我走得太慢了。”昭琳无奈地笑道:“算了,小孩都这样,也难怪,我和他分开都快两年了。”
不久,这位天使般的女人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个夏天,她和著名的画家张道愚先生在武汉结成良缘。暑假结束时,沉浸在幸福中的两人毅然一致决定,不再去浙江了,就留在“武汉美专”任教。这让广诚和静娴大感宽慰。
昭琳在武昌上班,昭舫到武昌的时候也多了一些。一天,昭舫带毛咪到武昌的朋友家玩,晚饭后坐轮渡回汉口时,正遇上武汉陡起寒风。娇生惯养的毛咪受了凉,第二天就发起了烧。
当时大家都不认为是什么大事,就到胜利街一家很有点名气的私人医院看了。回来后哄他吃了开的药,烧就退了。毛咪还一如以往地活蹦乱跳。昭舫也就放了心,出去办事。
昭舫新近认识了一位天津的香烟批发商,正在商谈合作、把生意进一步做大。两人约好,三天后和几个有关人士在一间咖啡馆见面。
昭舫回家后,发现毛咪没有精神,不如往前活跃,就去问母亲,才知道她刚又带毛咪去看过,又开了退烧药,刚刚喂下。毛咪吃药很不乖,等到奶奶把放糖的药匙送到嘴边时,突然伸手一打,都打翻了。静娴没有法,和葵花一起把毛咪的鼻子捏住灌下了。毛咪几时曾受过此等暴力,骄横地乱踢乱闹,这下闹累了,才刚消停下来。
昭舫责怪了儿子几句,去看在牙牙学语的女儿阿咪,嘱咐母亲不要让他们在一起,当心传染了。又说:“那位邹医生,出诊费高点也不怕嘛,可以请来家里看,免得出去又受了凉。”静娴立即表示赞成。
就这样拖了几天,虽说一吃药就退烧,但是第二天又会再度发起烧来,毛咪的精神和食欲也越来越差。广诚开始急了,托人请来了轻易不出诊的、“手到病除”的名气很大老中医聂先生。
聂医生庄严声明,若要他出诊,则坚决不能再请西医治,否则他拒绝看视。乱了方寸的曾家满口答应,毕竟各行有各行的“行规”。老医生来了曾家切脉,慷慨挥毫,开了一张方子。
幸好隔壁的中药房“仁仁堂”什么难抓的药都能抓到,广诚松了口气。谁知强行灌了毛咪几天药后,竟没有见好,反而连烧都不退了。全家人信守着对聂老先生的承诺,耐心等着奇迹突然出现。不料这天午觉,毛咪睡了好久。静娴把他叫醒来喂药时,发现浑身滚热的孙子竟然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当时广诚、昭舫都不在家,静娴不禁慌了手脚。
恰好刘实来给秋平上课,一见这状,关切地说:“伯母,毛咪的病不能拖了,您快拿个主意。是不是我去扬子街大陆坊那家法国人开的医院,给您请李医生来。”静娴此时几乎没了主意,决定不去顾及冒犯聂大夫的权威了,就点头同意,并拜托刘老师。刘实便戴上帽飞快下楼跑去。
他所说的是在国内享有盛名的李官义医生,在武汉更是家喻户晓,有人传说他能抽着香烟、喝着茶给病人开刀,如何如何起死回生等。被传为神医。
不到半小时,刘实带来了一位法国医生,那医生用听诊器在毛咪胸前听了好一阵,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住医院,赶快住医院!”静娴顿时眼泪就涌了出来,声音发抖地问:“他怎么样了?医生?”法国医生说:“赶快住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在昭舫已被静娴派出的宪麟(塘草)找回,这会刚刚到家。听见了最后的两句话,大为紧张。赶快叫了车夫备车,把毛咪用毯子裹起来,坐车赶到了医院。
这所医院在扬子街大陆坊一号。扬子街是条不与中山大道平行的斜街,大陆坊就更显得像是条斜巷。毛咪送到时,已经半昏半醒,眼睛好像都睁不开。李官义医生立即对他进行检查,不高兴地说:“怎么才送来?这么重了!我的确没有把握,要不,你去别的医院吧!”
昭舫顿时如同巨雷轰顶。他七尺男儿汉,从来铮铮铁骨,这时直觉大难临头,六神无主,竟双腿“砰”的一下、跪在了李医生面前,哀求说:“李医生,我把你当救命菩萨,哪里也不去了!你救救他吧,救他一个,就是救我和我一家!”
李官义看到手足无措的昭舫,说:“起来起来,你不要太慌乱,先让小孩照个X光、验一下血。你先去付一千大洋押金吧!”
昭舫早把钱放置到九霄云外,痛悔自己被庸医们耽过。此时如见了真人,只要能救活他心爱的儿子,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舍去,便立刻叫宪麟赶快回家拿钱。
昭舫和刚赶来的父母亲都站在走廊,焦急地等待着结果。毛咪做完检查后,李医生拿着化验单,用责备的口气对他们道:“你们简直太大意了,他是肋膜炎,胸腔里已经化脓、满是积水。”他大声喊护士:“快,准备抽脓。准备氧气,防止窒息。还有,准备盘尼西林、克尼西林!”
护士说:“李大夫,医院没有盘尼西林了。”
李医生扭过头对昭舫说:“那你们得去黑市买了,这药很贵的,四十万单位一针,就最少要一两金条[ 注:仅供参考:一两黄金大约相当于100银圆,约合现在人民币3、4万元。 ]!这还没算克尼西林。”
广诚大惊,脱口问道:“要打几针?”
李官义看了广诚一眼,那眼光里有打量、同情和遗憾,倒是昭舫毫不犹豫地说:“李医生,我们打!但是我们不晓得去哪里买,你去帮我们买,多少钱都可以,好吗?”他压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个开着汉口数一数二大药房的丈母娘。
李官义低下头,用疲惫的口气说:“盘尼西林是盟军诺曼底登陆才开始使用的新药,现在属于军控药品,若能买到都算好的哟!我也只能找外国朋友买黑市,不要银元,只要金条。你们决定吧!哦,你们还要在这张‘病危通知单’上签字。”
昭舫泪流满面,一边用发抖的手签着字,一边对李医生说:“李医生,叫人快去买药,需用什么就用什么,要多少就用多少,我不有押金在么?还要多少黄金,我会过给你送来。”
李医生见他着急的样子,有些不忍地说:“你慢点,不要急,我会尽力救他的。听我说,他要先抽积水,要打三天针,一天要打四次,每次四十万单位盘尼西林和克尼希林,如果奏效,就再打三天,每次二十万单位。我们不赊欠。你们自己算算账吧!要救这孩子,得用金子打出来了。”
昭舫想都不想就急切地说:“您不要担心钱,我这就去拿金条,您赶快救他,快救他,我求您了!”
广诚在一边没有说话,这简直又一次要他倾家**产了!但他终于让自己乱哄哄的头脑冷静了下来,自己那么多大江大河都趟过来了,还可惜身外之物么?他想了一下,对静娴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三金,让他马上帮我去钱庄借金条!”说完也跟在昭舫身后离开了。
不一会,昭舫先送来家中全部的四根金条。现在他就等着父亲的消息了。这时,他忽然感到父亲在自己心目中是那么有力,他是从不会被击垮的,一定会借来金条的。虽然父亲是商人,但是他一生从没有吝惜过钱财,何况现在是对自己的独孙子。
李医生拿来一个如三电池手电筒大的针管,让昭舫看得双腿发软,这是用来给毛咪胸腔抽脓的。
昭舫焦急地守候在灯光十分昏暗的走廊,等候着在一间灯火明亮的急救室忙碌着的李医生。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也不知道等了多少时间。他祈祷着,央求上帝听取他这个没有受过洗的、不信教的非基督徒的祈祷。他不知道,如有意外,自己将如何向远在成都的妻子交待,此时只要能救活儿子,这个在大轰炸中都活出来了的儿子,他宁肯由自己承担任何代价。
终于,一个护士端着一个脸盆出来了。李医生跟在后面,见到急不可耐的昭舫,他取下口罩,露出疲倦的面容,说:“你看这盆子里,从你儿子的小胸腔里,竟抽出了两个半盆脓水。”
昭舫看到那不可思议的大盆脓水,吓得脸色苍白。
毛咪被放到了二楼靠街的一个病房。现在他处在完全昏迷状态,显然仍没脱离危险。
同房里还躺着一个小姑娘,她正在不停地无力地呻吟着:“医生啊,怎么天还没有亮啊?怎么我妈妈还没有来啊?”
昭舫一夜不曾合眼,坐在走廊,听着那可怜女孩如针般刺痛人心的呻吟声,看着忙出忙进的护士们。他数着,到天亮为止,毛咪的手上、屁股上一共被扎了十七针,有时是取血样,有时是注射比金子还贵的盘尼西林。
而那个呼唤着、却被母亲无奈扔下的小姑娘,终于没有熬到天亮后妈妈的到来。
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呼喊的幼小躯体被推去太平间,昭舫吓得手脚冰凉。
多亏了神医李官义的尽心治疗,也算毛咪命不该绝,他竟奇迹般地越过了鬼门关。一个月后,昭舫抱着他出院了。
“老通成”和“继诚烟号”、以及曾家的佣人们无不感叹:“这是用金子打出来的伢啊!要是我们的伢,就完了!”
从此曾家人都尽量迁就这骨瘦如柴的、虚弱的孩子。毛咪变得弱不禁风,同时又极挑食,也变得更加任性。昭舫不得不修改自己的教子计划,他得等着毛咪先恢复健康,得先容忍对这个典型的小少爷的溺爱和娇惯。
他自己感到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疲倦,除已花光了自己和父亲手上的流动资金,他还欠了钱庄一大笔债,钱庄利息很高,如果不及时还掉。后果将是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