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了岳飞街,祯青过得自在而惬意。晚饭后,常和昭舫到江边散步。
夏日的汉口,一如以往地炎热,唯独江滩有阵阵凉风,实在让人舒畅。
这天他们散步到一德街[ 注:今车站路,为胜利街至江边那一段。]江边时,遇到了那个曾想换美元给昭舫的美国人。他认出了昭舫,并热情地招呼他,对祯青也很礼貌地打了招呼。
这美国人名叫格林,是当时成千个战后来中国淘金的美国人之一。他在武汉一带做着投机生意,收购(其实大多时候是收拾)美军援华人员撤走时留下的电器和物资,将这些美国人当作垃圾、出钱请人去扔掉的东西收来卖给中国人赚钱,做着无本万利、两头收钱的生意。
他径直问昭舫:“你想买美国电器吗?”
昭舫本不想和他搭讪,连他想要的收音机都不打算问。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有电冰箱吗?”
这在当时的武汉是很奢侈、很稀有的电器,就连高档市场上都很少看见,多数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传说中的价格十分昂贵。
格林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昭舫,点了点头,说:“跟我来。”
昭舫让祯青一个人回家,自己跟他到了一德街的一间西式洋房,随他走进了一间约有七八十个平米的地下室,里面竟然堆满了成箱的罐头、美军军服、电器等,从台灯、电烘箱到电风扇应有尽有。
格林打开了一个电风扇,让地下室清凉点。他把昭舫带到一部一人高的单门电冰箱前,说:“你是我很高兴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可以在这里挑选一样,作你那美丽的妻子的礼物。但是不能挑太贵的。”
昭舫笑了,说:“谢谢。格林,没有比这个大一些的电冰箱吗?”
格林有些诧异:“ 这么大的冰箱,一家哪怕五六口人都够了。你还嫌小?”
“是的,冷冻室小了。我要能在里面摆上十只鸡、十斤肉。”
格林更吃惊了,摇着头问:“你们两个人要吃那么多?”他说着指着旁边的一个八成新的冰柜说:“这是冰柜,但是不能用来保鲜,你看可不可以?”
昭舫一看大喜,觉得对“老通成”简直是太适用了,而在市场上根本没有见过有这种东西。便说:“你给我试一试,要多少钱?”
格林一边插着电源一边说:“我的电器都是按你们的电压的。这个比冰箱便宜,五百元就可以卖给你。”
“法币?”
“银元。”格林断然摇头说。
昭舫仍然觉得可以考虑,便又问:“有制冰机吗?”
“现在没有,因为完整的、卖相好的东西,我都委托给拍卖行了。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一架商用制冰机。不过你得耐心等些时候。”
“有收音机吗?要声音好的。”
格林说:“我这里没有,但是我记住了。刚才那部电冰箱很不错的,也不算旧,告诉你,冰箱只要性能好,用起来就和新的没有区别,你不想要吗?”
“你如果价钱合适,我可以一起买下来。”
“那……一共一千二。”
昭舫摇头说:“你报的价都像是新电器。我看,你两样一共五百,我就要了。”
格林跳了起来,嚷道:“天哪,你真是个湖北佬!杀价太厉害了!”
昭舫笑道:“你可以不答应啊!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啊!格林,你不妨心里算算,这些东西你花了多少本钱弄来,最低可以多少卖给我。”
格林仿佛很生气,但是突然间他竟笑了起来:“卖给你吧!”
昭舫高兴得忍不住喜笑颜开,说:“行了,你叫人送到‘老通成’,我给你钱。你笑什么?”
格林却笑得更厉害了,说:“你还是可以挑一样礼物。其实,如果你只给四百,我也会同意的。我生气是装给你看的。哈……哈哈!”两个人竟同时感到了一种满足的喜悦。
昭舫帮广诚买回了冰箱和冷柜,让他生熟食品备料保鲜得到了极大保障,广诚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有时一个人站在冰柜面前欣赏,享受着他独有的幸福。
对于餐馆,冰箱冷柜简直是神仙下凡!在酷热的武汉,冷饮是多么受欢迎啊!广诚恨不得拥抱儿子了。
谢三金四处托人聘请到了一个北京来的陈师傅。陈师傅非常精于做冷饮食品,如“冰镇酸梅汤”、“杏仁冰豆腐”还配以“豌豆窝窝”、“黄豆窝窝”等北方点心。广诚又从“美的食品公司”、“和利食品厂”购进冰块,再次推出“赤豆刨冰”,大受欢迎。顿时老通成整日里顾客盈门。广诚趁机又将老通成营业扩充到了二、三楼,人多时甚至摆到了公新里。
有了昭舫的资金支持,广诚放开了手脚。老通成的营业量倍增。除原有品种外,整日供应瓦罐鸡汤。不久,他又聘请了颇有名气的李、陈二位广东师傅,增设了广东卤菜,还供应嫩肥带血的“柱候油鸡”,香甜适口的“广东叉烧”、“烤猪膘肉”等,均供不应求。不到1946年年底,规模上已经达到了战前的水平。
昭舫见父亲劳累,又想把自己的新的经营理念用在老通成,便主动担当起了老板的职责。
他开始对卫生挑剔,要求厨房干净不留油垢,厨师店员个人要讲卫生,头发指甲要清洁,袖套围腰要白净,大堂里收拾桌面、地面要快,要对客人干扰小……他又对店员们进行了很多说教,比方说对人说话时眼睛要看着对方、要面带微笑。
店员们不禁私下里好笑,读过大学的老板真是新名堂多,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餐馆还讲这些“板眼[ 注:湖北方言,名堂、花样的意思,还有流行的歇后语:“刷子掉了毛——尽是板眼”。]”。等昭舫一走,店员们就议论开了:“讲干净,我看是应该的。要我盯着别人笑,是个女的怎么办?”“我没事朝他笑,他们会不会说我是个‘苕’?”“我眼睛看人去了,底下锅铲一下铲‘冒’了怎么办?”
昭舫知道后,耐心找他们解释说:“这是对别人的尊重和礼貌。你们自己喜欢一个和你说话时眼睛朝别处看的人吗?”他学了学那副样子,店员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既然是老板说的,多少得执行起来,店风便在不声不响中改变。有天书法家杨树谋先生来喝鸡汤,临走前大声发表感慨,说“老通成”的店员有风范、懂礼貌。还答应免费为老通城挥毫书写招牌。谢三金听说归元寺的匾额就是这位先生写的,很是振奋。慌忙去把这件事报告曾家父子,又特地挪着假腿到每个员工前,把这件事陈述了一遍。
“老通成”的招牌匾额为店面增色不少。
昭舫从小贪吃,读书时就武汉三镇大小餐馆吃遍,以后又领略过川滇风味,所以炼成了真正的美食家。这对办餐馆的人简直是太重要的基本功了。他除了在厨房先尝点评外,还常到大堂点了菜要大师傅过来一起认真品味。果如广诚多年前所说的,经他品评过的菜总是变得特别好吃。
为了提高菜肴质量,昭舫进而对供菜商贩进行精选淘汰。每天晚上接近打烊时,是餐馆对各供商付钱的时间。昭舫会坐镇公新里六号账房,与谢三叔各坐在八仙桌两边。然后主要由他对每一个供商发表意见,谁谁的鸡一贯不错,谁家的鸡嗉子石头灌得太多,谁的菜不新鲜,谁的豆制品质量不达要求,谁的虾价高了,谁肉肥了,鱼死了,辣椒颜色不好……听者高兴也好、不满也好,此时都只有把他当作权威,等着论价付钱。但昭舫严格归严格、却不挑剔,不以这些为借口叫别人吃亏,还能容许别人解释。他既不随便赞同有些人的诡辩,又体谅一些人的难处,比当年田爷还要多些宽容。所以,最终他们都能接受意见,力求让他满意。如此不久,餐馆的整体质量都得到了提高,酒菜营业额明显上升。谢三金与几位大师傅背地里都对“小老板”的管理成效称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