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青和昭舫、毛咪在公新里六号二楼、原先昭瑛姐妹的房间仅住了一天,便对昭舫说:“我想换个地方住,一早上,楼下又是杀鸡,又是舂汤圆粉,再加上‘祁万顺’的,两个馆子在楼下围着我们闹,吵死了。”昭舫劝道:“过些时你就习惯了。要不,我们和秋平换一下,住后头房去,那是我以前住的。”祯青说:“那还不是一样!而且谁上厕所都要往我们房里过。我喜欢清静,好看书。再说,想出门去走走,都要踩一脚鸡毛,那气味也冲死人。昭舫,我妈在岳飞街租了套房,那房子又隔音,离江边又近,不比这里有情趣得多?”
昭舫便迁就她,两个人暂住到了岳飞街21号。偶尔将毛咪也接过来住住,不过大多时候仍他在公新里六号和他奶奶一起。
岳飞街原属法租界,胜利前叫霞飞街。21号的右斜对门,即是有名的“法汉中学”。出门向左十几步,就是蔡锷路“中央电影院”,广诚刚返汉时就住在那后面。再左拐十几步就是“康登大戏院[ 注:康登大戏院即后来的武汉电影院,位于蔡锷路中山大道口。建筑至今尚在。]”。到粤汉码头江滩也仅几百米。这附近两百米内,要繁华有繁华,要幽静有幽静,的确是小资们居住的天堂。
为了准备毕业论文,祯青打算生孩子后休学半年,其间每周去武汉大学,由在川大任教时就很器重她的吴宓、程千帆、沈祖棻等教师个别辅导。
祯青的母亲是汉口有名的商界女强、沦陷期间法租界著名的“四大寡妇“之一。除了对生意的执著和永恒的兴奋,她对子女们几乎没有精力或者兴趣关心,有时差不多忘记了祯青的存在。抗战八年,她留在沦陷后的武汉法租界大发药财,很少去为流亡在外的女儿担心。她的亡夫在湖南老家长沙火车站有几乎一条街的房子,她向留守的管家发了一道指令:隔段时间给祯青寄一次钱,幸而被忠实的管家坚持贯彻执行了。后来湖南战事尤烈,战线反复变化,管家自顾不暇,祯青也没有音信,她却毫无心思去为女儿的死活“着冤枉急[ 注:武汉方言,毫无用处的多余担心。]”,全然不去托人去打听祯青的下落。
胜利后快一年了,祯青平安归来,不仅长大成人,还带了昭舫和毛咪来见她。她表情平静地点着头,淡定得超凡脱俗。她听着祯青的叙述,仿佛是在听别人家的故事。然后她对昭舫说:“我记得我看见过你。”昭舫连忙回答:“是的,您记性真好!”她第二句话就是:“告诉你爸爸,法币要尽快换成现洋或者美元,莫存在手上。祯青去宜昌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千元法币(这些她可记得真清楚!),那时可以买二十头牛了!现在呢,最多买十个鸡蛋!要不了多久,法币会变得跟中储卷一样。”
也许她经历风浪太多,除了生意,什么都无所谓吧!
她极会赚钱,相信金钱的神通,也运用到了极致。沦陷期间,汉正街有个多年来暗中给新四军提供紧缺西药和器械的“中兴西药房”,有次被日本宪兵队查到“军控药品”数量不清、去向可疑,便逮捕了药房的管事。结果是她帮这个生意上的老朋友出面,向日本人疏通行贿,竟让那位管事得以释放。
在日本人十分明显要战败的时候,她以独到眼光,及时地用很低价格买下了江汉路的日资“思明堂药房”,使她的“大华药房”从南洋大楼到汉口火车站、横贯汉口江汉、江岸两区、在最繁华的地段都有了气派、显赫的经营门面。
不料也就是因为这个“思明堂”名声太大太臭,涉及到日特历史上的多宗罪恶,胜利后她被接收大员不分青红皂白就当成汉奸嫌疑关押起来。幸亏“中兴西药房”的管事知恩图报,出面保她,证明她帮助过国军、营救过爱国人士。几个月后,大员们如愿得到了她的一大笔钱,将她无罪释放。
被关押期间她派头、风韵丝毫不减,在狱中还有几位女仆送饭、梳洗,日夜轮班服侍。
要说起战争期间,提起“大华药房”,不少远在“大后方”的达官贵人们居然都“肃然起敬”。原来国统区的药品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湖北西部的走私黑市(其实这是中日双方军事高层都有人参与的),而“大华药房”是当时西药市场经常提到的名字之一。特别一提的是,其中特别让他们青睐、熟知并几可救命的,乃是“大华药房”独家自制的“戒烟糕”。“戒烟糕”是祯青父亲生前留下的秘方。其核心就是用鸦片烟的灰加入熬成,也算合乎“减量戒毒”原理的、超前时代的天才运用吧!
昭舫的女强人岳母欣然同意他们到岳飞街居住,并立即腾出了房子,表态决不来打扰他们。尽管外孙毛咪不一定是天天回来,她还是雇了一位保姆看孩子、做饭。此外,还留下一位年近八十的孤老看门。据说这位老人家在美机轰炸汉口法租界以下地段时——也就是昭舫随航参加的那一次,他不躲飞机,拼了命留下来看屋,于是让他保住了来度过毫无依靠的晚年的宝贵饭碗。他行动已经不便,无论三伏三九,晚上就搭一张竹床,睡在他“好心的”主人家的走廊上。见“大小姐”带了老公回来住,他皱纹纵横的老脸上立即堆满笑容,拖着蹒跚的老腿,忙着打开大门和房门。
广诚当然不太高兴昭舫的小家庭搬出去单独住。但是一生都先考虑别人感受的静娴却说:“祯青娘家条件更好,昭舫又每天回来,有什么关系呢?”她嘱咐宪麟每天去趟岳飞街,带去莲子汤、鸡汤等,并让他随时听“那边”使唤。广诚想到他生意上对昭舫越来越大的依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