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诚对儿子越来越满意,却很不喜欢女婿。因为支持学生反内战、争民主的活动,毓章又被学校解雇。毓章骨气特硬,拒不向当局低头。他公开声明,为纪念七月份先后在昆明被当局派特务暗杀的伟大爱国者李公朴、闻一多、以及当月去世的“黑名单上第三个”陶行知先生,取三人的姓氏,把儿子冰冰的大名取做李闻陶。
这个决定曾让广诚胆战心惊,生怕他一家受当局迫害报复。他私下责怪这女婿不自量力,从心里不赞同他的作为,感叹他书呆子气,就少你一个人争民主么?你失业让一家人生活贫困有什么好呢?三个儿子都营养不良!尽管他也知道学生们曾在学校发起请愿,反对解聘他们爱戴的李老师。
后来毓章在家闲了近半年,才被一个同情他的校长聘用。
广诚对毓章和昭瑛一如既往地冷漠,静娴暗地里对昭瑛的资助十分有限,他装作不知。现在他更加认定,女儿是别人家的人,还是儿子才是自己的依靠。
但是,他却无力干涉媳妇的“抛头露面”。祯青明确表示,坚决不做旧式家庭妇女!尽管家中不缺钱,她还在“震旦中学”代课以“明志”达两月之久,直到分娩前的一个星期。广诚气得叹气无言。
10月26日,祯青为昭舫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广诚虽说有些失望,但是因为有毛咪这“一男”顶着,不能再怪媳妇“无能”,只有接受现实。
昭舫抱着女儿,觉得自己该有个独立的“家”了。便用“买天不买地”的办法,一鼓作气办齐了手续,在原“大智旅馆”的废墟上,建造一座三层楼房。也好让欣欣向荣的““继诚烟号”有个大门面、大招牌。
随着餐馆生意的上升,老朋友们也都纷纷找来。曾在“业余歌咏团”呆过的上海歌星马莉,带着母亲、儿子来看祯青。她的老公翁将军,几年前已在战区司令官陈诚处失宠,调任战区“总动员委员会秘书处”,失去了军权。不过在“中统”内的地位还在。胜利后,翁先生没有被委派“接收”重任,又因他对内战消极,便被放到“文人学者”的位置上确立下来,派往了一所大学当训导长。然后为了安慰他,又给他挂了个湖北省参议会副议长的虚头衔。翁先生终是仕途失意,威风远不比当年了。不过对马莉来说也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从此翁先生不得不收敛了他丰富的婚外感情。
玛莉对昭舫说:“他想和朋友合开一家航空贸易公司。跳出武汉靠水吃水的老路子,专做台湾、香港的生意。他很看重你的才华。你要愿意,他会请你去经营。”
祯青插话道:“你趁早莫替他瞎吹,他那生意不过是替他爸爸跑跑腿,哪有什么才华?”
玛莉说:“你这丫头长大了,会说话了,要你挡什么?又不是要他到外地去。他在空军做过,又懂英语,读过两个工科大学,又组织和领导过群众团体,这样的人,哪里去找?”
昭舫是深知翁将军的品质的,虽说如今失意,但还是生怕和他沾边。何况这公司极有可能被利用来为内战服务。便笑着说:“这要请马莉帮忙推托了,我这人不想做大事,况且这里生意做得丢不开,我要走了,我父亲的身体撑不住的。”
玛莉瞪了他一眼,“那就不去吧!我无非想你多赚点钱。哎,算了,不勉强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哪,凡事总要想得复杂些。”
昭舫怕玛莉不高兴,笑着说:“不谈生意经了。就在我这家里吃饭吧!你们想吃什么,我叫老通成做好了送到这边来。”马莉高兴地拍了下手,说:“好!我喜欢你们的豆皮。”
昭舫遗憾地说:“没有卖豆皮了,师傅走了。”
马莉问:“未必汉口就那一个师傅?老实说,撤退前我还吃到过比你们家好的,不过离我那时住的大智旅馆太远了,我就没有再去过。”昭舫问:“是不是杨豆皮?”马莉摇着头,一边苦想了一阵,说:“想不起来了,我又不是汉口本地人,哪个晓得那么多?”昭舫笑着说:“那……今天请你喝鸡汤,泡馓子,好不好?”
昭舫心里却记住了马莉的后一番话。等她走后,便回去问父亲。
广诚这一阵生意发展很快,这么快从困境走向兴隆,哪里离得开昭舫?所以他特别尊重他的好儿子的每一个意见。
他想了一阵,说:“民国……是民国二十五年吧,‘福寿居’!他老板好像叫周殿臣,卖过豆皮,是要比我们‘通成’的好吃。那几年,我们遇到胡豆丝胡光汉的武昌那家‘杨豆皮’做大了些,周殿臣就从他那里挖来个郭师傅。这郭师傅一开始做蛋光豆皮,和我们半斤八两。后来听说是他有天配料不全,想出来个点子,里边夹了糯米肉饭,结果吃的人都说好。他就干脆专门做糯米三鲜臊子,铺在里头,就起名‘三鲜豆皮’了。我和田爷、胡豆丝都去吃过,回来也学着做了点。吃是好吃,可当时豆皮的价都卖熟了,加了价后,吃的人反而少了。还有人说我们加臊子是凑堆头加价。那时又没有冰箱,臊子预备多了,不好过夜,我们也就没有再试。”
昭舫若有所思地说:“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了。爸爸,不是‘福寿居’,是‘美味春’!我和冼星海去吃过的,是比我们的好吃。”广诚笑道:“是的是的,‘美味春甜食馆’。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这家‘美味春’就是‘福寿居’的分店,也是周殿臣的老板。豆皮比福寿居还要好。”
昭舫不由佩服父亲对同业行情这样清楚。广诚则沉浸在回忆中,自言自语道:“‘美味春’那个师傅好像姓高,原先也在武昌‘杨豆皮’那儿做过。对,姓高,也是汉阳人,我还和他认过老乡呢!哈哈,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去‘踩点’的。到后来跑反那年,听说‘美味春’还自称过‘豆皮大王’。不过这些店现在都垮得不见影子了。就是不晓得武昌那边,‘杨豆皮’还在不在开。”
昭舫说:“去看看,要是高师傅在,就挖过来。他那边多少工钱,我这边翻倍,要不干脆再加一番,三倍工资!未必他不来。”
广诚斥道:“你就会用钱!哪有像你这样开店的?那工钱高了,我养不养得起?别的师傅会不会服气?赚点钱都拿去关饷,我这个店莫要帮他们开了。”昭舫微笑道:“爸爸,你莫太看重了那几个工钱。你想,你给得高,他自然会露出全身功夫。工钱高了,也不怕别人挖了。保险多的都给你赚回来。田爷不是教你‘三步走’么?现在正是要走第三步的时候、推出一个‘名吃’招牌呀!”
广诚听进去了,细细品着儿子的话,但嘴上却说:“我要开不起工钱了,归你给啊!”昭舫斩钉截铁地回答:“好,就这样!”
他停了一下,又笑着说:“爸爸,我看好了一辆黄包车,想请您去看看,好漂亮的车身,拉杆都鍍了‘克罗米’,两个圆把头和踏铃还鍍的金黄透亮。您要喜欢,我给您买回来。您可以还是像战前那样,每天坐到中山公园去打拳。那边朋友多些,您早该在那里露面了。”
广诚心里感动,嘴上却说:“我们‘老通成’总算活过来了,那句话怎么说?‘东山再起’,对吧?也不要太铺排了。”
昭舫说:“那也不算铺排。现今爸爸没有跑马场可以去了,商会那边你也去得次数有限。以后商会该多去,会会朋友,三言两语,说不定多好多商机、行情呢?”广诚听了,连连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