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舫从“从不过问生意“的母亲那里,学到了最重要的生意经:“做生意要靠‘面子’做的!靠关系做的!”父亲的老关系已经显然不得劲,那么自己的关系呢?暂时只有同学吧!以往没有利益关系时,他们的友谊是纯洁的,那么以后呢?昭舫想,如果不是唯利是图,为什么朋友之间不能互相帮助呢?
当时的社会,知识青年们并不一概将拉帮结派视为陋习,相反,不管是学校还是社会,“同乡会”、“校友会”经常能帮助他们在落入无助的艰难境遇时,得到及时雨般的互助,甚至能迅速解决就业、居地、救急资金、创业途径等大问题。
一次,昭舫与在汉的“西北工学院”校友聚会时,遇到了在汉中和他拼租民房、同居一室的校友石炎。石炎在重庆和一校友结婚,岳父原是汉口“颐中公司”的职员。这家公司是包销“英美烟厂”产品的。当年为了打垮民族资本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他受命暗地大量收购南洋产品,故意让烟霉变后再降价出售,以败坏南洋名声。由于他做得特别出色,曾升到了分公司经理位置。石炎回汉后,就到了岳父原来的公司。
他见昭舫和童柏森等人在一边谈得火热,便也凑到一起。互相恭维后,柏森看了石炎的名片,有意帮昭舫一把,便故意向石炎打听香烟的行情。
石炎见说到本行,兴奋起来,说:“上海香烟好啊!红金、飞马、大前门都特别俏,一到货就出光。我们进的货,七成都到了私营批发商手里,就是二手批发的,都要赚上两成。进口烟就更不消说了,翻几个筋斗的都有。柏森兄想做?”
柏森说:“我精力不够,想和昭舫合股经营。”石炎说:“和昭舫啊!那太好了。你真会选人!昭舫,你最好成立个公司。”昭舫笑着说:“我正在和柏森商量这事呢,你就来了,可见是缘分了。不过我还要看看行情。成立公司,你入股么?”
石炎摇着头,诚实地说:“我是公司职员,不允许搞这些的。不瞒你说,我泰山大人的老路子,都被我的两个舅子分了。我根本没沾上他什么光,必须从头开发我的市场。你如果能帮我经销,扩大了我的业绩,我的收入就会增加,我也有机会提升。”
昭舫诚恳地说:“我们‘老通成’也搞点零售,只是现金进货,规模小,周转也慢,怕够不上你的大生意。”
石炎笑道:“你那和摆地摊有多大区别?”他干脆讥讽地,“拆不拆零卖?”
昭舫笑道:“你还敢笑起我们小本经营来了?说实话,拆零也卖,莫说一支,要你来,半支都行。”
柏森插道:“莫说笑了,石炎,你那里,一天做个一二十箱生意,要多少保金?”
石炎露出喜色,却转向昭舫说:“那么说你真想做?”
“真想做,你当我们没事在和你开玩笑啊?不过你说的牌子我倒要试一试,不如先在我‘老通成’零售试试?”
石炎露出不屑的神情,道:“这些牌子你还不信?我还有三五、骆驼、美丽……该信了吧?要只做点零售,你明天就可以拿我名片,先取几箱回去试试。你自己去,就不要什么保金了。看我会不会骗你。”
昭舫压住内心的喜悦笑道:“我怎么会连你的话都不信呢?只是我以前没搞过批发,还不懂得渠道。”
石炎兴奋地站起来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为什么劝你做批发呢?批发多半不是直接面对汉口本地烟民的,有做大的机会。我们武汉是九省通衢哪!这烟一大半转销到湖南、两广和西南、西北各省。我老亲爷总是嫌我不会推销,说只听说愁进不到货的,没有听说销不动的。”
石炎的老婆仿佛很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插进来把他喊到一边去说话。童柏森趁机对昭舫说:“昭舫,这是个机会。很明显,他是想不依靠他的丈人,想自己闯出条路子,来和他的两个舅子比一比高低。你怎么那么多顾虑?”
昭舫笑道:“我要是太主动,他就不会讲得这么明白的。再说,我也的确没有什么本钱。”
柏森也笑了:“好家伙,欲擒故纵,生意天才啊!不过我劝你把思路打开点。你不一定要受困于‘老通成’,你可以自己成立公司。我并不想要股份的。只要你需要,我也来帮你一把。”
昭舫点着头,十分感动于他的真情。
次日,广诚看到一辆三轮车拖着几箱市面上最俏的上海烟,到店里卸货。当问清原是昭舫赊来代销的时,顿时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不过回家吃饭时,当昭舫说到成立公司一事时,他眉头锁起来了。他怕昭舫把生意看得太简单,又怕他有头无尾,便说:“我不是不想,我手上实在没有钱。”其实,他刚刚接到凯鸣的忠厚父亲还来的最后欠款。当他知道丙文是卖了乡下的地后,坚决拒绝,结果丙文又亲自上门来,几乎动怒逼他收下。
昭舫说:“不要您出钱,钱我去借,您出面担保就行。”
广诚摇着头:“‘担保’?儿子,莫怪我,我现在只有这点家底,你三天热两天冷,搞不好又睡到屋里听唱片去了,哪个敢为你担保?”
“这次我向爸爸保证,爸爸您累了一生,我绝不会瞎搞来害您。爸爸,在綦江,我帮得上您的时候,我是怎样拼命做事的,您不是也夸过我吗?”
“那是那是,但是这商场不比你炼铁,有技术就行,商场多诡诈啊!爸爸搞了一辈子都每天小心翼翼,你要万一……老通成……那是我和你妈一辈子的心血啊!我看你还是一心帮我办餐馆吧!”
“餐馆我也一定帮!烟草公司我也要搞!我至少要点资金起步吧?莫不成我去借……”
“你莫瞎搞!高利贷一定碰不得!那是为那些赌徒和要救命的急事预备的。好了,我你帮一把,不过我顶多拿得出几箱烟的钱,让你去‘扳命’。”
昭舫几乎要失望,但父亲到底是愿意帮他了,而且已经比他希望的还要好,他想了想,又得寸进尺地说:“赵凯鸣不当班时,能不能去跟我帮忙。”
广诚大不乐意,说:“凯鸣怎么走得开?”昭舫说:“那……塘草呢?”广诚道:“宪麟只读过两年书,日本人就打来了,认得几个字?谢三爷教他换银元、做袖笼子生意,倒是一学就会,哎,他跟谢师傅尽学的些江湖门道,正经做生意也只怕不行。”
见昭舫又露出失望的表情,广诚连忙说:“你淘气叔的孙子东东,比宪麟大一岁,在乡里读过几年书的,现在想到我这里做事。他爷爷至今没有消息,八成死在东洋鬼子手上了,连尸都不晓得埋在那里。我想把他和他娘都接来,就让东东跟着你吧!还有牛万贵的儿子牛诚,就是那年他从水里救出来的那个,万贵这么苦,还供他读了几年书,个子比他老子高一个头,也让他跟你学着做吧!”
广诚说的东东他娘,就是战前在他家做过活的葵花。
东东(学名宪东)来后,昭舫就开始带着他,出入“颐中”等烟草公司。
“颐中”公司是由原“英美烟厂” 发展派生的,是由宋子文控股的一烟草巨头。把“南洋”(虽说由宋子文挂名董事长)等中国民族资本支撑的烟厂排挤得举步维艰。
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烟草关税长期不能自主,保持着低税率的局面。即便如此,走私却仍然猖獗。而卷烟又居各种走私商品之首,极大助长了外烟在中国市场的竞争力,压迫着民族烟业资本的发展。抗战胜利后,这种局面竟有增无减。石炎说的“三五”等牌美国烟,就是以“救济物资”或“援华物资”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减免关税进口的。而这些来源于中国“最好朋友”的美国烟,却大部分是二战期间美军的过期存货。例如,“吉士牌”香烟就是进口商以一包不到一分钱的价格购入,然后提价售出,牟取几倍乃至几十倍的暴利。
但是昭舫、石炎和当时众多烟商一样,并不能识破这些内幕及影响,仅以“在商言商”宽慰自己。石炎争取到香烟配额后,就让他的下家包括昭舫销售。
昭舫略一涉水,就发现赚头大大超过自己预期,这让他喜出望外。除了国产“大前门”、“红金”等外,美国烟利润更大。这让他信心十足,不久便当真以自己名义注册了一家“继诚烟号”,开始经营香烟生意。
数月的经营,竟让广诚这个老江湖都目瞪口呆。他看着昭舫带着东东、直接到烟草公司进来一箱箱的香烟,然后跑到交易市场,招呼大小买家,请来家里,整条、甚至整箱地买走。以后买家渐熟,昭舫也就不一定到门市,直接坐等客户上门了。纸烟生意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有时成箱的烟还没有运回家,就直接被卖掉了。昭舫生来平易待人,哪怕一条、甚至一包的生意,他也对客人极其周到客气,很快树立了口碑,业绩远在其他几个同行之上。
随着生意越做越精,他和东东两人常常一个在烟草公司、一个在二级交易市场,打着电话,完全不经出货搬运,就根据市价情况完成较大笔的买进卖出。他的胆子也越变越大,敢通过谢掌柜找钱庄借钱了,不过基本是一两天、甚至当天就套回利润,随即还清借款。随着手中的钱渐渐变多,他又经常出入货币市场,调换银元。他居然有时敢少量赊货给他信得过的买家,这不能不让他的老子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