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昭舫从商(1 / 1)

1946年4月,尽管“局部冲突”和战事的报道从未间断,武汉人还是宁愿相信那是些个别现象,对和平的幻想依然尚存。一排排房屋正在战争后的废墟上快速建立,一些工厂也陆续开工,市面也在逐渐繁荣。

武汉轮渡恢复了;省主席王东原贪污渎职,被湖北地方派撵走,万耀煌接任;新贵们在大兴土木,“华界”的一些板房,被整齐的洋房代替;汉口在大力取消黄包车,推广三轮车以改进城市交通;从四川回来无家可归、拥挤于未修成的聚兴诚银行大楼[ 注:即今江汉路机械局大楼。]内的人们,纷纷自行涌入老圃昔日日军刺杀训练场的院子,拆掉旧院墙,自搭简易房屋居住……武汉又有了不少改变。

汉口市商会是5月20日正式重开的。贺衡夫任会长。广诚被推举为总商会委员。“老通成”在汉口的率先复业、并办得颇有声色,帮他这个资产并不大的商人得到了这个地位。他春风得意地将昭舫带到商会,去介绍给同仁,到处声明昭舫将直接管理“老通成”的经营运作。也是昭舫与从商有缘,在和童瑨说话时,正好省商会会长陈先生走了过来。童瑨便热心地介绍了下昭舫。陈先生道:“好啊,老曾家这下如虎添翼了,犬子元植,也是武大的,在四川毕业,我听他说起过你在珞珈山时的事。你记得他吗?”昭舫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只是隔八九年没有见面了,见了面应该会认得出的。”陈老先生便顺便把他介绍给了几位商界知名人士,让广诚心里乐开了花。

昭舫却很难与父亲共鸣,他极不习惯在一堆“前辈”中点头哈腰,便提前溜了出来。

他没有目的地遛着,信步到了统一街。这里是一个战后又死灰复燃的自由市场,出售着各种民间印刷的书籍、年画、冥币等纸制品,同时摆满了“劫收大员”们掠夺后、又拿来销赃的各种物资,从瓷器到电器、字画、靴子、军服……除枪支外,应有尽有,物美价廉。还煞有其事地按不同种类、沿路一段段有规律分开。市场的规模竟扩大到了清芬街和前花楼一片。当然,这里也仍然是沿袭旧时的、半公开的货币交易黑市市场。

昭舫想起要找一部好收音机,但是半天没有看到。在清芬街,他看见一个美国人正用蹩脚的汉语和两个汉口人谈生意。那个美国人可能是想用美元换点银元,学着很内行的样子,在用嘴吹,用耳朵听,用牙齿咬,昭舫从他们身边经过,无意中看到他就要上当,脱口用英语说了一声 :“bogus.[ 注:假的。]”

那个美国人听到、并立刻醒悟了,看了已经走过的昭舫一眼,找借口中断了交易。昭舫走到前花楼街口时,那个美国人追了上来。

美国人先友好地招呼了一声。昭舫随意地笑了一笑。美国人问:“你愿意换美元吗?”昭舫摇头笑道:“对不起,我没带钱。”只把两手摊开,和他分了手。

昭舫觉得无聊,又折到交通路,去“联营书店”找新交上的音乐发烧友马仲扬。重庆“联营书店”武汉分店是当年一月开张的。马仲扬现在是书店的经理。这个书店公开经销一些当局不喜欢的书刊,还私下里经销列宁、毛泽东的著作。昭舫对它卖什么并无兴趣,他来这里是为了与马经理在二楼会客室喝茶,听他新收集的唱片。他们俩在音乐欣赏方面是相当投缘的。

喝了两道茶,马经理问:“你怎么好像没精打采?要不要来张罗西尼的《威廉·退尔》振奋一下?”昭舫沮丧地答道:“你不知道啊,‘三十而立’,我刚满三十,还一事无成。要说也不愁生计,算不上什么,只是我对生意还真没兴趣,得要一段时间习惯。”马经理点头说:“你是读过两所大学的人,又和美国人共过事,眼界大了,一个‘老通成’那里关得住你?”

昭舫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哪有什么眼界。只不过我不帮父亲,就要吃白饭,那像什么话?”马仲扬皱着眉头:“其实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你为什么硬是不肯去汉阳兵工厂?你是转业军官,工资高啊!”昭舫搪塞道:“家父年纪大了,当然要儿子继承父业啰!”

马经理狡黠地笑道:“你这样说,就把我当外人了。我每天早上都看见令尊在江边打拳,那身手,哪里看得出年纪大了?你还没回汉口时,他就一个人复了业,从那些接收大员的手里要回房子、修店面、办执照……那精力和本事,游刃有余,全汉口我没有见到第二个!我看哪,如果你不是特别不愿去兵工厂,哪会勉强自己去做生意呢?”

昭舫叹了口气,“知我者马兄也!你说啊,兵工厂,造枪去打哪个?八年抗战,战争的苦还没有吃够?那倒是外敌入侵、强加给我们的啰!现在都胜利了,哪个中国人不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好好搞建设?凭什么一门心思要打?”马仲扬问:“你不去,‘上边’不说你?”昭舫道:“怎么没说,还派人到我家里来过哩!我这人最反感威胁,又惹不起那些人,只好回答说要留在家里尽孝啰!”马仲扬微笑了一下:“那是那是,这话说得圆泛,可以,说得好!”昭舫补充道:“也就是你,别人问起,我就不会说这多了。哎,刚才的话,我出了门就不认账哟!”马仲扬笑了:“你又没有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啊!”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昭舫离开后不久,竟从经理室后边小间走出来一个人。这夹板墙不隔音,所以他也就一直在清晰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他问:“他就是老通成的老板?”马仲扬说:“嗯!”那人说:“我知道他,他的姐姐曾昭萍是我们这边的人。他在抗战前思想就很进步,掩护过何功伟等同志。王杰臣一直都想发展他。在重庆的几年,他有些沉寂,和我们疏远了。不过,从他的谈话可以看出,尽管他在国民党空军呆过,但是他的是非界限仍然是很分明的。他拒绝为兵工厂聘用,就表明了他反对内战的立场。他能顶住压力,是要有勇气的。显然,这些表现与他姐姐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你可以再做他些工作。‘老通成’在抗战初期,就是我党的一个很方便、可靠的联络地点,应该争取他能继续帮助和掩护我们。”

昭舫对待父亲的生意当然不像他说的那样有孝心和责任感,那只是他应付形势的权且之计罢了。餐馆的运作不像綦江那样多少有点工科专业的成分,很难提起他的兴趣,他于是消极地打发着时光。

广诚尽管一度感到欣喜,但渐渐发现,昭舫从不主动过问生意的事,而且经常郁郁寡欢。特别是半夜餐馆收场后,正是老板要盘账出纳、调整战术之时,昭舫却很少参加,时常径自去睡了,这让他相当失望。

谢三金劝广诚耐心,年青人好多想法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和所有失意的年轻人一样,昭舫也很渴望享受生活。他热爱音乐,更愿意让自己的思想随着音乐在艺术的天堂中自由飘**。他不由加倍怀念自己的启蒙老师市一小学的连老师,自己从少年时起就经常在他家听唱片。他回武汉时就知道了连老师英勇反抗日本占领军壮烈牺牲的事迹,还知道当年不少爱国家长偷偷用他来教育后代。连老师的旧居早已不在了,但连他葬身何处都打听不到,很可能也被日本魔鬼毁了。

他打算建立自己的音乐室,便常到拍卖行去转悠、淘宝。于是先买了一部老式的手摇留声机,接下来便是贪婪地收集唱片。拍卖行经常可以捡到价格很低的“漏”,多半是接收大员们不感兴趣卖出的。比方说凡是不适合作为舞曲的一些经典唱片,都会被新贵们像垃圾一样甩出来“变现”。昭舫从心里嘲笑这些不识货的暴发户们,他们的无知正好给了他机会,让他如愿买到了德国柏林交响乐团演奏的贝多芬九大交响乐及大量的经典乐曲,他的唱片很快超过了马志扬,成了当时武汉独一无二的名曲拥有者!回家后,他几乎天天忘乎所以地通宵达旦欣赏。这吸引来一些音乐知己登门。秋平有时也凑过来,他便忘情地给秋平讲解音乐的语言。

不久,他的复员费差不多花光,而家里经济状况已不如战前,只能暂时收敛一些奢望。

看到儿子不仅没帮上自己的忙,还“玩物丧志”,广诚再也忍不住了,便常在无人时拉下脸来斥责他。昭舫简直无法容忍父亲闯进来破坏自己向往的意境。但他懒得顶撞父亲,只要看到父亲脸色一变,他就一溜烟出门。

这样的局面出现了好多次。静娴劝广诚,要理解儿子“怀才不遇”,要有耐心。广诚于是使劲把不满压在心里。静娴清楚知道,该是自己来规劝昭舫一次了。

有天,昭舫斜靠在**,放着留声机。小提琴演奏的歌剧《萨特阔》中的插曲、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印度客商之歌》,把他带到了大海温顺时的宁静、辽阔的幻想世界里,暂时远离了尘世的一切。等到一张唱片放完,他站起来打算翻面和上发条时,发现母亲正站在门口。

“妈。”他喊道,“我以为您还在打坐,您怎么不进来坐?”

静娴不语,进来坐下了。昭舫感觉母亲有话要说,便把手中的唱片放好,关上了留声机,恭敬地坐在母亲对面。

静娴沉默了一阵才问:“是不是读了那么多书,不想做生意了?”

昭舫面带愧疚地说:“没……有啊,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才帮得上爸爸的忙。”

静娴点了点头说:“做生意不能性急,先跟着耐点烦看着学。等你看些时,有门道了,就可以帮你爸爸了。你爸爸老了,晚上有时喊累,喊腰疼,以前哪里有过啊?你小弟又没有消息,我和你爸爸不指望你,指望谁啊?”

昭舫本是孝子,诚恳地答道:“妈,我晓得了。”

静娴慢慢说道:“你爸爸本钱比不上以前了。八年抗战下来,底子都熬干了,什么都是从头又来。你看他辛辛苦苦,人都累缩了。眼下比民国十八年刚开张时强不了多少。还少了跑马场那一摊子和香烟零售。”

昭舫奇怪地问:“跑马场是没有了。香烟怎么……要卖不卖的?”

静娴说:“你看,你不晓得你爸爸的难处吧?原来那个卖香烟给我们的董鑫贵是汉奸,家产房子都卖光了打点,前些时才放出来。原来帮忙牵线的曾昭泰在重庆就失踪了,你爸爸也就没了进货的路子。”

昭舫问:“香烟经销公司那么多,缺了他们两个就不行了?”静娴道:“那哪是一天两天搭得成桥的?要花钱打点,还要慢慢来。现在又尽遇到些光收钱、不办事的。我是不过问他生意上的事的,你怎么比我还不懂啊,儿子?做生意要靠‘面子’做的!靠关系做的!现在我们流动的现钱又少,哪会有人肯赊货我们。”

昭舫问:“那我们有没有借债经营?”静娴说:“没有东西抵押,哪个银行肯借钱给你?谢先生倒是帮我们从钱庄拆借过钱的,那个利息高哇!钱庄是认利不认人的。再说,这年头赚钱呢,还比不上涨价快。每天收的钱,第二天你爸爸就要颠着、去想法换成现洋,不然看着缩水都没有办法。把利息一交,生意就成了在帮它钱庄做了。不遇到急得上火,哪个又想去借钱呢?”

昭舫悟道:“难怪,我看到店里卖的东西也少了,只有一楼接客。白天就是包子、红豆稀饭几样小吃,没有酒菜,能有几多人来吃?每天都要到晚饭时候,卖的东西才多一点。”

昭舫懂得父亲的难处了。虽说比起那些要受小混混们欺负、忍着气交保护费的店主,“老通成”不知要好多少,但这么拖下去是会倒闭的。

他开始动起了脑筋,父亲的经营方式实在是过时了,他应该用自己的能力,帮父亲走出增值缓慢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