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重庆较场口事件[ 1946年2月10日晨国民党特务在重庆较场口制造的杀害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血案。当时各界人士为反对破坏政协决议、独裁内战、践踏人民民主权利举行群众抗议集会。]的消息传来,武汉人全都惶惶不安,内战的阴影已经切实地地笼罩在中国的大地,也沉重地压在每个受尽了战争之苦的中国人身上。百姓不想要战争!难道这辈子的战乱还没有受够吗?
昭舫等来了受聘通知。但他昙花一现的喜悦立刻变成了难言的苦闷。等了两个月的消息,居然是被安排到“汉阳兵工厂”当技术员。
这让他大失所望,难道这就是“用人之际”么?要他去造杀中国人的枪炮支持内战么?不!他不愿造枪炮,不愿造去杀他姐姐和弟弟的枪炮,!
他希望能有一点改变的余地,便约了童柏森到鄱阳街“美的”二楼喝咖啡,希望他能帮忙。他谈到了自己不想去兵工厂造武器杀人,问有没有办法换一家别的企业。
“我看很难。”柏森皱着眉头说,“也许你可以自己去找家私营的工厂。但是,现在又有哪家工厂能置身于世外、不接受政府的订单?它的产品不直接或间接用于打仗?连农民的粮食都要送到前线,照你说的就不种地了么?兄弟,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决不会允许国家分裂!你说得出对付共产党还有别的办法么?你要相信,凭现在蒋委员长的威信和实力,最多一两年,中国就会统一。”
昭舫听他说得和官方一样,便问:“柏森,你不是最反对内战的吗?你难道愿看到同胞兵戎相见?”
柏森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我们是外患当头,当然要团结抗战。现在要想和平,要想不打内战,除非共产党自愿解除武装,团结在蒋委员长身边和平建国。昭舫,你难道不觉得战乱之源就是共产党吗?蒋委员长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八年抗战,他扛住了多大压力啊!差点把他炸死他都没屈服啊!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啊!是他,从未动摇地、领导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利的保国保种战争。中国历史上有过这么伟大的领袖么?”
昭舫不反对他赞扬委员长,但是蒋委员长再伟大,也不应该让饱尝战争之苦的中国再次陷入战争啊!他不想得罪老朋友,便说:“柏森,你想,要是你四妹活着,你还赞成打吗?”柏森不高兴地说:“四妹是死在日本人的枪下的。昭舫,你不该提让我们都难过的事情。”昭舫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柏森却笑了,调侃说:“难怪这墙上写着那么大的字:‘莫谈国事’,我看我们也不谈这些了。刚才那些话,都是我劝你想开些的。放心吧,我会再帮你打听下看。”
街上一阵喧哗,他们两人也凑到了窗前,向下面看。昭舫认出,竟是穿着黑呢大衣的魏公博,正在往死里痛打一个从斜对面“巴公房子”边巷子里逃窜出来的人。后边跟着追出来的一个人劝道:“魏长官,别在大街上打,回去再找他算账。”
昭舫此前已和公博有过一次照面,也知道了他的军统少校身份,但是从未把他和自己不喜欢的那个军统联系在一起。只有这一次,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像少了不止一个朋友。
事情过了两天后的傍晚,魏公博来“老通成”吃东西,要凯鸣去叫来了昭舫。
“我那天看见你在‘美的’楼上,知道我抓的是谁吗?”公博笑着问。
昭舫淡淡地笑着,他没有兴趣去关心这些事,便说:“你是公干,我何必知道。”
魏公博吹了吹面前的鸡汤,说:“昭舫,那是我在算一笔旧帐。是当年带日本人去搜捕六姑的那家伙,叫侯树坤,战前当过警察分局的局长。恶贯满盈!就算我不找他,共产党也会要他的命!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歌咏队成立周年的庆祝会,街上响了枪,我始终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是他们日本特务想绑架你呀!你瞪着眼干什么?日本人想绑架你,逼你爸爸当维持会长!记起来了吧?那天我们抓了一大堆日特汉奸,可撤退前,被这个混账家伙偷偷放跑了。这是他迎接日本人进城的见面礼。”
昭舫问:“我记得有一天,我们两个在武昌,你闯倒了黄包车,和车上的那个老头一起被抓去,是不是演戏给我看?”
公博得意地笑了:“哈,哈,是的!那老头是个潜伏汉奸!你呀,真是诚实厚道。昭舫,我原来是受命监视你的,可经过那一次,我把你当成了最可信的兄弟。相信我,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后来,在宜昌和你分手后,我就受命潜回了汉口。你知道,那几年汉口多血腥啊!可汉口又出了多少抗日英雄啊!武汉人组织了‘抗日锄奸团’,专杀鬼子汉奸,那老头最终没有逃过六姑的枪口。他们还公布了‘燃犀录’,就是铁杆汉奸名单。哈,汉奸们人人自危!一次,我们想杀‘大楚报’的汉奸胡兰成,败露了!记不记得那个、到我们歌咏团捣乱的雷胖子?带人伏击我们,被六姑一枪点了。我们那个好校友滕培英哪!现在好像变成了‘先遣地下工作者’,又在省党部人模狗样的公干起来。他妈的!那天就是他带鬼子到‘万国旅馆’搜我,要不是你柜台上那个赵凯鸣兄弟冒死相救,我今天就不在这里了。我说的六姑,你听说过没有?你还记得我们歌咏团的戴桂香吗?”
昭舫点着头,他把她敬为英雄,还和凯鸣一起专程到姑嫂树为她扫过墓。他回答公博道:“抗战八年,你出身入死。昭舫自愧不如。公博,你何必和我说这么多呢?”
魏公博笑道:“让你了解我!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里,对军统是什么评价。其实我早就知道六姑投了共,我还不是敬她是英雄!”
昭舫微笑着说:“你想多了。其实,我懂你,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友谊,那时候,所有真正的中国人都团结得很紧,彼此不存猜忌。”
公博又笑了:“书呆子!白脸小开!是你对别人不存猜忌吧?”他正色道:“昭舫,我相信,我所做的每件事都对得起良心。我给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永远把我当朋友,和以前一样。”
昭舫诚恳地点着头。
公博说:“但是我给你提个醒:国家大事,委员长自有他的安排。你别看贪官污吏那么多,别看摇身一变的变色龙那么多,那是因为他还来不及清理。我相信国家当今第一要务,是先对付共产党这个老冤家。他们趁抗战做大了!昭舫,你太单纯,中国不可能像美国那样,我就不相信什么多党政治协商。只有坚持‘一个领袖’,中国才能走向统一富强。我可是怕你跟着别人乱起哄惹麻烦哦!”
昭舫事故地微笑了一下,说:“老兄,你晓得我一向不关心党派。哎,馆子里头,莫谈政治。”
过了大半个月,两个戴着呢礼帽、穿黑色风衣的先生来找昭舫。昭舫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滕培英。他发胖了很多。昭舫把他们请到公新里六号一楼堂屋坐下。广诚正好回来,见状,便在门外惶恐地看着两个“政府人”——他们太让人联想起专门抓人的特务便衣。
“昭舫老弟,你不要紧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收到过这份聘用函吗?上月底你就应该去报到了啊!”滕培英用公事公办的腔调说。
昭舫从心里鄙视这条恬不知耻的变色龙。至于工作,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便回答说:“谢谢滕兄,还专门跑一趟。只是这些事,我犹豫了很久了。本来我有心为政府出力。但却遇到了些难处。家父他一生的心血都在这‘老通成’。经八年抗战,我们家已经元气大伤。而我父亲已经年迈,重振旧业很有些力不从心。我已决定暂时留在家里,帮老人家操持一阵,也就一年两年,待生意恢复了,我再出去工作。有道是忠孝不能两全,还望滕兄理解。”
滕培英乜斜着眼,狡黠地笑道:“曾老弟的孝心真让我佩服啊!不过你上班了,还是可以有空帮助令尊哪!这份工作工资,比在其他工厂同一级别高一倍哟!这不是平常人想得到的咧!老弟是退伍军官、是社会的精英哦!这份工作,政府不是什么人都给的。老弟你不要随便自作主张哟!失去了这个机会,不仅就没得后悔,而且,而且……”他放低了声音,“现正当用人之际,这是党国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该如何正确对待?老弟是明白人,就不要我多说了吧!”
昭舫压抑住自己的愤怒,这简直是在威胁!你滕培英什么东西,无耻的变色龙一条?他不动声色地慢慢说:“谢谢滕兄的好意,只是我主意已定,不想改了。”
滕培英收起桌上的东西,叹道:“曾老弟还是那么柔中带刚,处事有一定原则哪!”他故意把“原则”二字说得很重,好让昭舫去体会其中的深意。
昭舫不卑不亢地笑道:“我哪里能像滕兄那样,能随机应对复杂的形势,我就这水平啊!”
滕培英听出其中的讥讽,又找不出破绽。现在他还不具备对不顺眼的人落井下石的本钱,也只好先放在心里。
广诚听壁脚听到昭舫这些话,倒是十分开心,终于可以有儿子继承他的事业了。
不几日,童柏森给昭舫回话了。省党部直接在管理着这些大学毕业生和退伍军官的分配,昭舫是两条都占,被分管的周远涤书记“钦点”,没有改变余地了。
“你的理由倒说得过去。你也只能这样,先帮你爸爸做些时。等这阵风过了,一有机会,我会第一个记得你。”柏森边摇头边拍着他说。
昭舫相信柏森对他是真诚的。他想,也只能这样了。
他想起几天前在父亲那里看到誊写的“汉口市汤元面粉业同业公会调查表”和“汉口市政府办理商业登记月报表”,今后,自己的十年寒窗学识将只能在这个圈圈内展现。
他脑中再次呈现出了表格的内容:
“商号名称:‘老通成’;店址:大智路三号;营业种类:汤元面粉熟食;资本金额:一百万;会员人数:39人;理事长:曾广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