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舫不是一个喜欢讲述自己经历的人。所以家人都只看到他穿着美式皮夹克回了,其余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在昆明迎来了胜利的消息,也知道了何应钦长官就是在他服务过的芷江机场接受的日本侵略军的投降。
但这次战争让他从此憎恨一切战争。两个月前,当目睹《双十协定》墨迹未干、当局就出动近80万军队攻打共产党后,他立即想到了自己在“那边”的姐姐和弟弟。
“难道我要为一支去轰炸我姐姐和弟弟的空军服务吗?”他问自己。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全中国人民都渴望和平,反对内战。1945年11月25日晚,昆明各校的学生、教员、教授约六千人在“西南联大”校园内举行了反战集会。12月1日,云南当局竟派出军政部所属第二军官总队和特务暴徒数百人,突然围攻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学校。他们用棍棒野蛮地毒打学生,并有人偷偷投掷手榴弹。当场有四名年青人被炸死,多人受伤。这就是促使全国揭开反内战序幕的昆明“一二·一”惨案。
身在昆明的昭舫为自己身着屠杀学生军队的军装、为自己在为这么一个屠杀学生的政府服务感到羞耻。他坚定了退伍的决心。
飞虎队翻译官的待遇在当时比普通国军士兵要优裕得多。尽管他离开这份工作,就可能加入到失业和贫穷的队伍中去,昭舫还是向长官递了辞呈。
正好飞虎队有一部分美籍队员要解散回国(一部分运输机留下,空运国军去占领、接收失地),正要复员一批翻译人员。昭舫便顺利达到了目的。
他去向郭佩珊道别后,在迈克尔帮助下,承搭便机到了成都。现在彻底自由了,并能轻易完成这段记忆中无比艰难的路程,让他很欣慰。他于是突然出现在了妻子的面前。祯青高兴得跳着、嚷着,说他是“从天而降”的。
几天前,祯青也激愤地参加了川大师生声援昆明的游行示威活动。事后还被校长叫去训过话。不过昭舫看出,她仍然极其单纯乃至幼稚,什么政治也不懂。
两周后,昭舫又告别妻子到重庆,见到了打算本学期结束就返回汉口的二姐昭瑛和毓章一家。然后通过朋友买到两张船票,和受聘下学期到“杭州艺专”任教的三姐昭琳一起,回到了武汉。
他带回的复员费正赶上救了父亲的急。
“你吃老子那么多,总算还了一笔啰!”广诚喜得笑眯了眼,昭舫回得真是时候呀!这大概就是田大爷常说的“吉人自有天助”吧!他发现昭舫一脸愕然,生怕说的话儿子不理解生了气,毕竟他才落屋。连忙又说了一句:“真是只能指望自己的儿子啊!儿子,你帮了老子大忙哟!”
“儿子真好啊!”他反复沾沾自喜,这才想到要和昭琳说几句话。见昭琳已和静娴一起在她原来的房间逗毛咪,昭琳正搂着毛咪说笑,反复亲着,却又同时满脸泪水。姑侄二人正乐得忘乎所以。
不说广诚暂时度过了难关。昭舫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就拿着复员时部队长官的推荐信到政府去。在那里遇到了童瑨的侄子、他的同学和朋友、现在资源委员会军政部兵工署工作的童柏森。
“我会帮你催,让他们尽早给你安排。放心,工作肯定有你的。百废待兴,用人之际,还少了你?你就在家里放心等吧,不用经常跑来问。哎,我们好多同学都回汉口了。和你同租一间房的石炎在颐中公司,还有……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聚聚了。”
春节前昭瑛一家就先回了武汉。适逢国民政府打算在汉口市增设1 7所国民学校。在朋友帮助下,毓章顺利得到二女中的任教聘书。不久昭瑛也得到了江岸铁路扶轮小学的聘书。学校位于离家较远的老日租界。外柔内刚的昭瑛就像她读书求学时一样,完全不靠父亲,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安置下全家,每周末才带上两个儿子来看望父母。
除开昭萍、昭诚与媳妇祯青,广诚已经全家团聚了。
这半年多来他心情都没有这么舒畅,他觉得自己又长出了新的精力。
虽说湖北春荒严重。武汉粮食供应不上,粮价屡创新高,三镇百姓生活负担沉重。但因大批返乡人员路过汉口,40万部队过境,还要面对大批待遣送日俘、日侨,人流增大,餐饮生意还是有了些起色。
一天,广诚正在大堂,一个英武的、额头上有道明显伤疤的中校,身后尾随着一个士兵,走到了柜台前,向广诚问道:“请问您是这里的曾老板吗?”
广诚觉得眼生,便反问道:“正是,请问阁下是……”
那军官立即立正,敬了一个军礼,答道:“曾伯伯好!在下姓谭,家祖父是谭襄农……”广诚不等他说完,就激动得从柜台后快步走出来,紧拉住他的双手道:“好,好,到底把你等来了啊!我就是曾广诚。上次错过,我都悔恨死了!一晃八九年了。谭将军,快随我到家里去坐坐。”谭承荩便对随从说:“你可到晚上八点钟来这里接我。”
广诚兴奋地把谭承荩带到公新里六号,先是见了静娴,然后又喊来昭舫。广诚兴奋无比,先问了师父的近况,得知师父在抗战时还曾率华侨捐赠汽车,组织司机到缅甸参加大后方的运输。但现在身体渐渐多病,谭承荩就是请假回南洋探望的。
谈话越来越投机,广诚让昭舫拿出战前的一张全家照片给谭承荩带去。谭承荩翻看着昭舫的相册,忽然问道:“这位可是你姐姐?”
昭舫回答:“正是。”
谭承荩问:“你姐姐是曾昭萍?”
广诚和静娴都异口同声地惊喜道:“谭将军认识?”
谭承荩道:“曾家果然如家祖父所说:高风亮节!我在六年前曾会过令姐。那天我们团被日军紧逼,多亏她率十多人突袭日军前线指挥部才转败为胜。那是场恶战啊!我们范师长常念及她,称她巾帼英雄。不过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广诚惊喜到极点,站起来到楼梯口看了看,又回来坐下,小声地说:“谭将军莫要认错了,她是教书的,连枪都打不来。”谭承荩看着广诚,小心地问:“曾伯伯可有她近来的消息?”广诚思女心切,便老实承认已经八年没有消息了。谭承荩压低了声音说:“她是……共产党那边的。国共要是真的停战,她就可以回来了。”说完这句自己也不信的话后,他就低下了头,两眼看着桌面。广诚则不满足地问:“她还有个弟弟,你见过吗?”谭承荩摇头说:“没有听说。”广诚和静娴不由听得又喜又忧,又欣喜又失望,心里七上八下。
静娴想了一下,问道:“你听说过有叫叶知秋的吗?”
承荩说:“听说过啊!新四军通海启[ 注:抗战时对南通、海门、启东新四军活跃地区的称呼。]部的名人啊!这是个了不起的人,汪伪政府点名悬赏的,日本元帅畑俊六大将亲自下令组织专门特务队、点名追杀‘那个会说日语的朝鲜人’就是说的他!说他搞的‘反战同盟’瓦解了日本军心,恨死了他。可特务队被他设计消灭了。哦,还有件事,日本宣布投降后,扬州日军不肯缴械,叶知秋明知蒋委员长有令,不让日军向新四军投降,竟然只身一人,挺赴杨州市,去催促日军投降。那是多冒险哪!虎胆啊!日军谈判代表知道他的名字后,不由对他钦佩之极,同意他将他们一个武器库内的枪炮弹药和军用物资都装船交给他运走了,还将身上的一把指挥刀双手托起、行鞠躬礼交与叶先生,又送他一只军犬。这事当地很多报纸都有过报道。连我方长官都悄悄兴叹,共军竟有如此孤胆英雄!请问这是婶婶什么人?”静娴感慨地答道:“是我女婿。”谭承荩听了,竟马上肃立鞠躬,连声赞叹不已。
谭承荩次日离汉回南洋后,就再没有回大陆。从此广诚便再没有过师父的消息。他认为师父一定是看到日本已经投降,不再让孙子回国当兵打内战了。
谭承荩的到来让广诚大大改变了对昭萍的看法,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女婿竟是如此英勇,真是为他光宗耀祖。他猜他俩是“当官”了,只有些可惜,是……“那边”的。
这个生意人和所有人一样,对新年前不久的“政治协商会议”的五项协议寄予着极大的希望,同时又对国内时局心怀不安。这关系到他和每个中国人的命运、生活,也关系到他一家人的团聚和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