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2月,旧历灯节前,广诚的饮食店终于复业了。
上午十点多钟,先是锣鼓声开始响起,接着是鞭炮声响彻了大智路口上空。一队舞龙舞狮队伍伴随锣鼓,在店门口的街上起舞。人们赶来围观这曾被侵略军占据七年的老店“通成”重新营业。
二楼窗外遮在大招牌上的红绸在鞭炮声中被揭开,露出了几个傲然突出的大字:
“老通成食品店”
广诚肚子没多少文墨,可一个“老”字加得无人不拍掌称绝,恰如其分地点出了他店的资历和根底,炫出它在汉口的深厚底蕴,张扬着还欲继续开拓的雄心。汉口人一看,就能勾想起那已茫茫逝去的岁月沧桑。
广诚满脸笑容地站在大堂门口,向前来祝贺、捧场的人作揖致谢。第一天开张,就卖出了战前经营的大部分小吃:锅贴、大包、葱油饼、伏汁酒、莲子羹、发糕、烧卖、油香、肉丝面……出于对“通成”和老汉口的怀旧情结,尚还健在的老朋友、老食客差不多都赶来了。
前来捧场的人中,若是同行,多半是老板亲临,而商界知名的人士多派来管家级的替身。广诚因手头拮据一直没敢登门拜访老友,硬等到送开张请帖,避开了空手登门的窘态。而那些收到请帖的、身份高一些的人,因出于“礼数”,表现自己不忘流亡交情,多半派个代表来送礼金和表示祝贺。例如有官员身份的“湖北王”何成浚,就派了个副官,还送了花篮。
靠了押出华景街的地契,通过三金找到的熟人,总算在“老协和钱庄”借到了到一些钱,用作开张费用。由于经费不宽敞,暂时只拿一楼来营业。开张收的礼金倒是有一些,但广诚不敢对这些钱太作指望,因为大部分只怕很快就会用于还礼送出去。他已委托哥哥将乡下的土地卖出一些。
谢三金坐在柜台上收钱,谢三爷的风度已经回来,只是增加了些沧桑感。赵凯鸣协助三金两人共同打理原来田贵义、杜季卿管的一摊子事。广诚从乡下找来了十几名曾氏亲属,全是昭字辈和宪字辈。其中有广智的孙子宪银。由和尚和两个战前做过的老店员当师傅,带徒弟。
学徒没有工资,发三元零花钱。师傅工资暂定法币十五元,相当低了,承诺等营业上去后再加。每日又按每日流水小账的一成、另加顾客给的小费,仍由工人自行分发。老通成的厨房早被日本人毁掉,如今重新搭建。但是原来与交易街间的空地,也就是曾经是淘气等有家属的职工搭建板棚住房的地方,已被别家占用,建起了一个煤店(武汉人称作“碳圆铺”),挂牌公新里8号。员工只有先住在老通成的三楼。
静娴在二楼窗口看着开业盛况,将楼下一切尽收眼底。当遇到有带女眷登门的,她就下楼寒暄接待。她相信广诚会慢慢积累,度过难关,还清借贷,重振雄风的。
公新里六号已修缮完毕。由于手头太紧,维修很不彻底。这个生意人,显然不懂底层承重墙壁的作用。他看到二楼侧墙向外鼓出变形,便采用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办法,仅让重砌二楼和以上的侧墙。一楼原封不动。营造厂觉得这样太不安全,便说服他同意增加了几根圆木柱子和横梁,撑起二楼。这样,修好的公新里六号,一开始就仅是表面看得过去、骨子里却尽是病灶的危房。
好在终于搬回老宅了。而只有回到老宅故居,广诚和静娴才有了到底安定下来了的感觉。公新里六号留给他们的所有记忆都是温馨的。流浪终于结束,他们所期盼的和平安定的生活似乎又重新开始了。
虽说在外人眼里,曾广诚在汉口又“活”了起来,但他自己却深知压力重重。抗战时的一切底子、连同公债,都已经用光。他得考虑还要付房屋装修欠费,第三个月就要开始还债。说他捉襟见肘一点都不夸张。
老通成开业后,几个邻居也陆续开业。广诚少不得又去回拜还情。一连串的应酬和赶场,不出所料,一些红包还没打开,就又送了出去。生意人无利不起早,他想从粮店孙老板那里赊进一批面粉。依靠战前的信誉和这次同舟共济的交情,他盘算是问题不大的。谁知孙老板现在也是在硬撑着门面,几年战争和胜利后中储卷的贬值让他元气大伤。加之现在他租了整个一到顶楼,不再愁长期储粮的地方。他眯眼对广诚笑着说,祁海州也在找他借粮,但他本钱实在有限,像战前那样、放上千斤粮在通成“铺底”的能力是没有了,可否先让“老通成”和“祁万顺”每人先取三天的用量,以后大家都做大了再说。广诚很失望,但还是满脸笑容地说:“好得很了,已经好得很了!”
其余的旧时供货上家,像盐、柴、肉、菜等,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的坐商,这些年来,有的没有能活着熬出来,有的破产,有的不知去向。新找了些供货的,东西品种变少了,却都在不声不响地涨价。广诚一厢情愿地相信这是暂时的,他耐心地等着国民政府接收完,想那时就会好起来。他已选定侄孙宪银(广智的第三孙)作自己的帮手,耐心带着他慢慢重建采购关系。
没有哪件事能顺顺当当不叫人操心。就说烧的吧,他原计划舍远求近,以邻为友,主动和公新里8号碳元铺的席老板建立了关系,请他为老通成供应煤球。哪知不等供一次货,席老板便来找他道歉,说已经一月有余进不到原媒粉。他拿出省政府、六战区、武汉警司发布的联名布告,上面张告武汉已经断煤,十二月中旬起定时供水供电。而要求市民以木炭、豆饼作代燃料。
广诚大惊,这岂不是断餐馆的薪火,他慌忙带宪银跑到蔡甸,找到关系定下了一船柴禾、板碳,还签了一个长期合同。这事他做得太及时了。到当月月底,市面上煤炭便陡涨几倍,后来干脆有价无货。近郊大小山林砍伐殆尽,还有一批工厂因缺煤而停产、关闭。汉口居民在胜利后第一年的只能苦熬寒冬了。
广诚又恢复了战前的生活习惯。清早到江边打拳(他现在舍不得坐黄包车,当然也不会去太远的中山公园)。回来时,前面的早点营业开始了,他便开始练字。完成这些功课后,又亲自带人去菜场。大约九点半以后,第一个营业高峰已过,他会接替静娴,到自家的小佛堂去拜佛、打坐……每晚收账出纳。每周去商会一次。也会顺便去逛统一街的银元市场。
一天,正在早点营业,铲着锅贴的和尚忽然对围着炉子的顾客后边的一个人大喊了一声:“矮子!”接着居然放下锅铁铲冲了出去。原来是老员工牛万贵带着一家老小找来了。这个在抗战中历尽颠沛流离的老实人活了下来,胜利后回了一趟孝感老家,但还是没有哥哥的消息。他便又携儿带女回到了武汉。
广诚对万贵的归来感到特别的欣慰。他永不会忘记,大水那年,就是他在肆虐的洪水中救出了自己。牛万贵是杀鸡能手。等资金再充足些,就可以恢复供应“瓦罐鸡汤”了。
广诚驾轻就熟,虽然债务还没见减少,但顺利的开张仍让他充满信心。然而,他眼巴巴盼望的“四大金刚”:章狗子、胡豆皮、钟长子和姜胖子至今一个都没出现。可恶的战争改变了一切,祸及到每个平凡的人。他们活着吗?去了哪里呢?在别处谋生?显然他们都不在武汉,否则至少会来看看的。
但愿他们还活着,平安着。
他让万贵去了趟黄陂,去找到了王兴汉的妻儿一大家。他不能忘记与兴汉大半辈子的兄弟情谊,每走的一步,那里离得开这个割头换颈的大哥?他从未忘记兴汉当初帮他上船,后来去跑马场,都给了他创业重大转折;他忘不了兴汉教昭萍习武,帮他解救被绑票的昭诚;忘不了辛亥年是他搬静娴母女到法租界避乱,又带他一起从火海中救童家父母;再到大革命时,提着脑袋护送谭将军,搭救韩铸仁;哪一次兄弟两人不是意气相投同生共死?广诚每每想象兴汉为了尊严杀日寇而牺牲的情景,就不禁热血沸腾。
经他诚心相劝,王兴汉家人终于搬回了汉口集家嘴。广诚又以老通成名义在汉阳收了一个小酒坊,还是让他们家去打点,并把在四川学到的酿酒工艺也传给了兴汉的儿子。兴汉家慢慢恢复了生机。以后广诚每看到王家送来一坛坛白酒,就仿佛感觉那如钢似火的兴汉大哥还在身边!
然而现实仍给了他太多失望,“老通成”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每日宾朋满座,生意一时难有多大起色。武汉工厂开工的不多,刚迎来胜利的人们又大多手头拮据。“老通成”现在仅供应小吃,大多数顾客买后,拿着边吃边走了,一楼通常一半都没有坐满。每天最热闹的场面还是在夜间,吃汤汤水水的多了些,看上去人气要稍微旺点。不过因戏院、影院都没有恢复元气,散场的人流不大,营业时间充其量到晚上十一点多便告结束。
反正,他越希望能尽快恢复到最辉煌的局面,却越是闹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不得不服了,他的小买卖终究还要听任大气候的摆布。
接下来几个月,广诚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到老商会大楼露了面。商会虽未完全恢复,但商人们还是很乐意来此聚会交谈的。广诚回拜了商界大佬和老朋友。此间,他首先去接上了烟草公司的关系,依靠老朋友董鑫贵,在烟草公司进了几箱烟。他在通成的门口摆了个烟柜,根据他的经验,这生意比餐饮实惠得多。广诚打着如意算盘,押他一批烟在手里,用香烟来帮助他资金周转。
但紧跟着又是一个打击来迎接他。开春后不久,商会大楼贴出了一张告示。武汉行营在审讯日伪战犯的过程中,已经拘捕和控制了一批涉嫌在沦陷期从事过汉奸活动的商界人员。正文中就公布有董鑫贵与日“丸三洋行”狼狈为奸、合伙贩卖鸦片,胜利后又帮投降日军隐瞒、转移军用香烟“旭光”、“樱花”库存等罪行。广诚痛恨汉奸,但这时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烟草公司的经营人员找他,说是正在清理董鑫贵的账目,请他务必在半月内将余款数千元结清,否则将永不再供货。
这对广诚无疑又是当头一棒,他为解决店铺、资金、粮食、燃料……等早已筋疲力尽,更谈不上一口气拿出这笔钱来维持香烟零售,无论香烟零售对他多么重要,这道坎也很难跨过了。他很自然地复燃起了找戴承喜讨钱的打算。并不由得责备起自己,怎么会债主反怕了欠债的。
广诚听说了一些事。老戴的四女婿郭梓璜在胜利后被作为“经济汉奸”关押,梨花哭上门来要父亲帮忙搭救。多亏“武汉报”的中统先遣人员借“万国旅馆”潜伏过,戴承喜得以认识了负责人钱舟主任。钱主任带记者回“潜伏基地”参观时,听说这位老板就是六姑的父亲,立即把他归入自己潜伏时的收获,当场要手下大力宣传为“爱国商人”。老戴趁机找他提出了“帮忙疏通”郭梓璜的事,钱主任拍拍胸口就答应了,回去果然亲自找了归来的党国重臣周远涤。周远涤虽然早就忽略了六姑这些与共党有些关系的“小人物”,却十分看重钱舟的面子,便将曾作恶多端的大汉奸、汪伪特工总部武汉区专员郭梓璜定位成“地下工作需要”无罪释放出来。郭梓璜当然不会让老亲爷吃亏,戴承喜因此腰板一下直多了。
广诚还是决定上门试试讨点钱。但当他回到“老通成”时,却见和尚正在瞅着他回来。原来“万国”戴老板的大太太陈氏突然去世,静娴已经和凯鸣赶去戴家了。
广诚一下泄了气,这戴家太太走得还真不是时候!现在也不好开口讨什么钱了。相反,他回忆起了陈太太为人的贤惠。他一边前去吊唁,一边心想,戴承喜现在三个太太都没了。三个太太没能帮这个人生下一个儿子,这只怕就是老天爷对这个人的惩罚吧!
等吊唁完、晚上回家后,他对静娴讲了目前的困境。
静娴一如以往地平静,她把自己一直准备着的手镯、耳环等首饰都放在了广诚的面前。但是,因以往广诚送她东西时她都不让买贵的,所以现在也很难凑出多少钱。广诚想干脆孤注一掷,把这“有天无地”的公新里六号房产证押了借钱。
静娴苦笑道:“这房子买价就低,说得好听,是张科长给你个人情;说得不好听,是他在甩包袱,免得他花钱去修。能押几个钱?”
两人面面相觑,箱底都干了,再怎么也想不出办法了。
广诚不禁想起昭萍和昭诚,这两个家伙把老子坑苦了!可他们在哪里呢?怎么不给个平安的消息呢?共产党不会把他们两个送到前线去真刀真枪打仗吧?不会的!一看他们俩就不是打仗的料,充其量也就只能帮忙抄抄写写吧!等生意做稳了,一定托人去找找看。国民党既然和共产党讲了和,签了双十协定,那么天下会太平了。他们来封信总可以吧?还有,昭舫快回来了吗?他的飞机不会去炸他姐姐吧?
突然听和尚在楼下高喊,两人竟如觉石破天惊:“叔叔,大少爷和三小姐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