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再寻故友(1 / 1)

广诚在华清街的地皮只收回了很少一点地租,因为那块地上的老房子在美军大轰炸中都被炸光了,老户主也不知死活。新房主倒还厚道,没有费什么口舌就交了一年地租。广诚便向他问起德租界的谢家,那人摇头说没听说过。广诚想知道谢三金的近况,指望他说不定还能帮上自己,比方说凭他在钱庄的面子,将地契压出去多贷点款。现在自己的钱只够开张放个炮,若找不到三金,岂不得开口向童瑨借钱?唉,这个口一辈子都没开过呢!

他现在常常会感到孤独。胜利时的兴奋劲似乎连影子也找不见了。人生中有些东西被破坏后,就永远不可能恢复了。几个最知心的朋友已经没有了,王兴汉、田贵义,还有不知生死的淘气。丙文现在苍老得厉害,不知他是否知道丙武的事。广诚故意不主动提起丙武。

他想找到三金,更多是出于感情上的需要。

他一边想着,抱着一线希望向“底下”走去找谢家老宅,却见那一带已面目全非,一群简易的两层砖房挤在原先谢家大宅的地盘上。新住户对他的问题都如听天书,只有一个老先生突然插话进来,说知道有个谢家,在沦陷前就逃回浙江了,他家里没有人在汉口了。

广诚便扭住他问“谢三爷”,那人摇着头说不清楚,只听说过谢三爷好像残废了,谢家并没有带他走。

谢家抛弃了谢三金?那怎么可能呢?但广诚越想越觉得那人的话像是真的,谢家的口碑一向不怎么样,看来在他们眼里三金只是一个没有用处了的家奴,说甩就甩了!三金可是我几十年的穷兄弟,我绝不学他们嫌贫爱富,若是他沦落了,我就要帮他,不过自己都还没着落呢!但哪里去找三金呢?

前面通向原日租界的一片,背街小巷到处展示着被轰炸过的断垣残壁,其状惨不忍睹。但中山大道(胜利后,这一段再也不叫“两国街”了)当街房子差不多都修复开张了,虽说有些修得比较马虎,但总算能用上门面。一些即将被遣送回国的日本侨民当街摆出了地摊,卖出各种什物,价钱便宜得惊人。一些武汉的兵痞流氓在街上乱逛,寻找日本女人泄欲泄愤,据说是这是在“爱国”。

广诚恶心这些人渣的行为,转弯走向当年自己被熊道昌骗来扛箱子走过的老路。竟发现每一步似乎都能踩出当年的记忆,那些遥远的事怎么就变得那么清晰细微呢?前面不就是日租界巡捕房吗?昭舫的信上可是说炸得什么都没有了的,可这几栋几十年的老建筑怎么还是那个样,是修过了呢、还是根本没炸着?

想到四十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他心里不由百慨丛生。他走向江边,又回过头向粤汉码头走去。

和记蛋厂前不远的沿江道上也有一些中国人零星摆着地摊,一个衣衫破旧的女人在收拾他人的地摊弃物,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向那女人身边走去,忍不住开言道:“您驾是……”

那女人抬起了头,她大约五十来岁,身材消瘦,脸色憔悴蜡黄,两眼还残存着少许曾有的光彩。她惊讶地反问道:“您驾是……是他……曾大哥?”

果然是谢三金的妻子朱氏,真是天意!

广诚居然就这样找到了谢三金,一个刚才他路过而没加留意的、形同乞丐的、守着一些旧日本军靴和军用罐头、饭盒、水壶地摊的假腿人,假腿就是一根如同高跷棍子一般的木棍。广诚知道,那些日本肉罐头都是“人造肉”,一点都不好吃。一些穷人趁日本人投降时哄抢了不少。

广诚一下就看出了三金的现状,忍不住大恸失声:“我的兄弟啊,你怎么成这个样子啦?”

三金却远不像他那么激动,他反应迟钝得近乎麻木,但是他的双眼没法掩盖他翻江倒海的内心,他低吟了一声:“你回来了,广诚!”就垂下了头。

朱氏在一旁细述着三金的遭遇:原来,当年三金受伤后,谢老太爷曾当面说过要保他一辈子,但是不久日本特务就派人将谢家养的狗宰了头吊在大门口。谢老太爷吓得全家逃离了汉口。像遗弃旧家具一样丢弃了为他家出生入死多年、当时重伤未愈的“干儿子”谢三金。

武汉沦陷两年后,孙狗子提醒熊道昌带人抓了躲藏在法租界的谢三金。熊道昌对所有反日的中国人恨之入骨、胜过了他的日本主子。他将谢三金五花大绑拖到兰陵路口,用日本军刀将三金那条受过伤的左腿当街活生生剁砍了下来,血流满街,三金当时就痛昏死过去。熊道昌本待就将他折磨至死。也是三金命不该绝,陆宗汉(财宝)正好路过,慌忙制止了,谎说留此人有大用,要通过他找谢家在汉口的财产下落。遂叫了辆板车将他拖走,送到“万国医院[ 注:现武汉市中医院,位于黎黄陂路。]”抢救过来,治好了伤,还帮他配了条简单的假腿。

“财宝后来怎么圆的谎呢?”广诚担心地问。

“他把当年走漏日本人炸火车消息的事推给了唐七啊!”朱氏说,“本来唐七在帮鬼子抓中国女人做慰安妇,干了好多坏事了。宗汉哥借日本人的手把他除了。”朱氏停了片刻,又说,“熊道昌后来被六姑锄了奸、吊在太古洋行[ 注:现沿江大道140号武汉市航道工程局,距老粤汉码头很近。]的当街阳台上。说来也是天意,那天粤汉码头的人特别多。六姑还在旁边贴了张‘必杀令’,有郭梓璜哪、孙狗子哪、秦禹洲哪……三十多个汉奸哪!吓得那些狗腿子不敢上街。你三金兄弟又算不上名人,这帮汉奸去自己顾命去了,就没功夫再顾他,兴许把他忘了吧!陆大哥后来帮他在日本人那里办了张汉口良民‘安居证’。”

“啊!”广诚又一次为六儿的英勇壮举发出由衷的感叹。

“就是你三金兄弟经手榴弹一炸、又被熊道昌这么一整,脑子就比不上以前好用了,犯起病来,半边头疼得恨不得撞墙。做不了事,坐吃山空,靠我帮人洗衣服,儿女去铁路边上捡煤渣,饱一顿饿一顿。又是陆大哥帮忙,把他安到一个修马车、自行车和汽车的修车厂,看守大门仓库。喏,就在麟趾路那边、离江边德国四码头不远。我也进了‘和记蛋厂’做工。好在我们俩都是穷人出身,苦惯了的,就这样一年年熬过来了。那日子真苦啊!从前年起,日本人连大米都不许中国人吃,配给‘富强粉’,就是带砂子的连麸粗面粉,真难吃啊,屎都屙不出来!去年我们的叔叔从乡下找来过,乡下也苦啊,他是个孤老,我们就让儿女随他回了汉川,留在汉口养不活啊!”

“财宝,不,陆宗汉呢?”

“哎,好人没好报啊!去年被日本人枪毙了!说是……喔,和哥哥的‘万国旅馆’还有点关系呢!”三金插进来说,“有个叫滕培英的侦缉队长,派人卧底,查出‘万国’三楼有几间都住的中统,是在黄冈办‘武汉报’的重庆分子。姓滕的家伙原先也不是个东西,这下看美国人把武汉炸得那样,料日本打不赢了,想留后路,就通知重庆的人跑了。可不知是不是他还下了阴锥子,日本人还是抓到了一个,就关在‘通成’楼下后头。你那馆子也成了日本的机关呀!我的个实心眼的傻子陆大哥,想偷偷救那个人。谁知那家伙已经投了敌,反而把他出卖给害死了。哎!”

广诚听着财宝的遭遇,想到他终还是死在日本人的手上,反为他不断的良心救赎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死得像个真正的中国人!

他原本想找到谢三金解决开张的资金,没想到他现状竟如此之惨。他说的那个修车厂早在飞虎队空袭汉口后就已不存在,仅靠朱氏在蛋厂的微薄工资以及拾破烂度日。

“兄弟!”广诚动情地说,“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在装修铺面,开年就可以复业。你去我那里帮我管账,有兄弟帮我坐在那里、我就放心了!广诚虽说今天家道已经不比当年了,但只要你看得起,有我一天饭吃,就一天不会让兄弟饿着!弟媳妇也莫做工了,我晓得哪份苦的。日后你们有好的出处,你几时想走都行!你起来呀!怎么扯你不动?”

“广诚哥,”谢三金泪流满面地说,“我晓得你一片真情,但是三金已经是个废人……”

“你是我兄弟!”广诚不由分说,将他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