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底,童柏森为昭舫问来了楚妮母亲萧雨杨的地址,离他们学校向西有二十多里路。柏森也打算去看看姨妈。两人便在寒假的一天,各自买了两盒点心,早早地一同出发前去。
陕南的冬天比武汉更强势地表现出它的威严,此时早已下过几场雪,田埂和山坡上,到处都有没化完的、一片片的白色斑块。他们踏着山间的雪路走了两个小时,在一个山边的小镇,顺利找到了在一片竹林后面的萧雨杨的家。
这是个有两层庭院的四合院,在那一片很是突出。昭舫记得楚妮说过,是童瑨专门为她母亲重修的。
当见到楚妮的母亲时,昭舫觉得她好像突然苍老了很多。
萧雨杨客气地把他们请到中堂屋,并不言语。只听任柏森滔滔不绝地说着童家的人在重庆各次“神经轰炸”中的惊险遭遇。柏森讲完童家全都安然无恙后,又说了他父亲童玮在上海的近况,又讲到自己在西北工学院如何和昭舫同学、如何相逢,如何现在才得到地址登门拜望等。她只是毫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等柏森说完,她才转向昭舫问了一句:“你是去过我们家的曾昭舫吧?”
昭舫慌忙“哎”了一声站起来,又点了点头才坐下,心里埋怨柏森一开口就说了半天,都没有想到先将自己作个介绍。
萧雨杨慢吞吞地站起身去了后屋,动作缓慢得近乎迟钝,不多一会就又表情麻木地出来,手上拿着两封信。她把一封直接递给了昭舫,另一封放在桌上。
昭舫很疑惑,不由又环顾堂屋,一切看上去都简单而井井有条,但是冷峻得如同楚妮母亲今天的神情一样。是楚妮写了什么吗?她不会写什么的,楚妮一向很善于把握分寸的。
他把信抽出来打开,一排无情的黑字如同晴天惊雷直向他猛击过来,几乎把他砸昏:
“讣闻……”
萧雨杨已在一边痛苦地抽泣起来。童柏森顿时手足无措。昭舫只觉得仿佛一把利刃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文字。这怎么可能?这太不可接受了!
讣文简单地写着,×××、×××、萧纯和××同志在10月底反击日寇对晋察冀边区北岳根据地进行大“扫**”的战斗中英勇牺牲。
信也许是由八路军汉中办事处派人秘密送来的,无从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多年后,萧雨杨才得以知道,楚妮到达太行山后,一直在新闻宣传部门工作,在抗日前线表现得忠诚英勇,牺牲前已经是中共党员。在日军独立混成第二旅和第110师团等两万多人发动的扫**中,他们和一群乡亲们隐蔽时,不幸被日军发现。为了保护群众,她和几个同志把日军引开到相反的方向,最后,她被迫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那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但当时,昭舫除了知道她牺牲外,其余什么都无从知道。
桌上那封信是楚妮到八路军后给她母亲写的唯一的一封。信不长,通篇文字含蓄,表达着在前线的感受,如果不是早就有很多约定,看不出她在哪边,看不出她就是萧纯,但明显地洋溢着兴奋与朝气。信上只有一处一笔带过地说,她在离开宜昌时,把母亲的地址给了曾昭舫。虽然只此一处提到他,但不难看出,她母亲应该很熟悉这个名字,以及楚妮在说到这个名字时的含义。
她没寄来过任何照片,无法想象她穿上军装后的形象。
“英勇牺牲”?这说的是她吗?不!不!!不!!!
那个美丽风采、才华横溢、炙热追求光明的楚妮,难道就这样消失了吗?楚萧、楚妮、萧纯,这每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就这样成为过去了吗?那喜怒来去如风、小妹妹一般的、曾经彼此剖肝沥胆的知己,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吗?楚妮啊楚妮,我们分别得那么急促,平常得就像能很快再见面一般,现在仅过了一年,那竟然就是永别吗?
昭舫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更无法抵挡排山倒海般向自己砸来的痛苦。他几乎要大声向天空嚎叫,但一眼就看到了一旁痛不欲生、泪水泉涌却努力压住哭声的萧雨阳。教养有力地逼迫他迅速压住了自己的悲痛。他尚存的理智在提醒,应该安慰萧阿姨两句吧,楚妮嘱咐过要喊她“叔叔”。但立刻发现自己一旦开口,那巨大的悲痛会冲破这最后一道障碍、如同山洪一样不可抑制、也许会夹裹上楚妮母亲而放声倾泻而出,给她痛苦的伤口再撒上一层盐。
他艰难地压抑着自己,不知所措,也不敢多看萧叔叔一眼。他听见柏森在有一句无一句地搜寻着所有能想出的安慰的话。倒是萧雨扬突然收住抽泣声站了起来:“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
昭舫记得自己深深对萧叔叔鞠了个躬,和柏森一起离开。他机械地走着,双眼漠然地看着前方,空气中飘忽着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东西。他不记得走了多远,回头看了看,只见那片竹林已经看不到了。他又看了看四周积雪不多的田野和山林,忽然间,哭声猛地从胸中喷发了出来。
一切的美好的记忆,在瞬间变成了让他痛不欲生的刀伤。那初识时充满神秘的变化无常女孩,那“一二·九”示威时锋利而机敏的楚箫、那为争取渡江共同战斗的不眠之夜,还有那相伴而行的春天田野、并肩泛舟的美丽湖面……直到他们终于心心相映,结伴同游昙华林、参加江上的火炬大游行……家乡的每寸土地,见证着他们的友情的土地,再不会有楚妮陪伴他一起行走了!
他们间从未说过一个“爱”字,却深爱着对方,也都深信对方真挚地爱着自己,爱得那么真诚和坚定,如果不是死亡,什么力量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还有好多话准备有机会才对她说的。在宜昌时,完全没有机会单独相处,那么多对战局、对歌咏、对救亡、对政府、对熟人、对感情、对很多很多事的看法,准备要和她说,只对她一个人说的,还猜想过她会怎么应答。但是,这永远不能了!永远不可能了!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不在了!她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童楚妮了!
老天哪!你为什么总是让强盗得逞、对善良的人们却这样无情,连一纯洁个的20岁女孩都不放过?
为什么那天不坚决与她一起走呀?也许那样就可以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哪怕自己……但现在偏偏就是她、她才20岁呀!走上战场才不到一年啊!她本应该还有多么广阔、光明的未来呀!然而在日本杀人狂的眼中,仅是一个可以射杀、以增加他们的军功的数字吗?
野兽!强盗!法西斯!凶手!无论什么词汇都不足以形容的下流东西!在他们的屠刀下,我们多少优秀的儿女就这样早早离去了。战争竟是如此残酷,生命又这样脆弱,一朵美丽的鲜花,就这么容易凋落在了侵略者发动的战争中!
万恶的日本强盗,你们又欠下一笔血债了!我誓将与你们不共戴天!
昭舫不记得是怎样走回古路坝的,仿佛是踩着一条陌生的路,好像走了很久、比去时长得多,但走完后竟完全没一点印象。
以后一连几天,他没有出门,没有吃饭,也不清楚自己的思想或生命是否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感知的世界。
幸而有童柏森一旁劝慰,让他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昭舫又一次看到,自己并非具有坚强的性格,正如冼星海那天所言,他缺少挫折,所以遇到打击便经受不住。他得强迫自己坚强,绝不能因此消沉下去。
为了摆脱悲痛,他开始了拼命地埋头读书、解题、推演公式,这的确可以让痛苦稍淡一些。而他渐渐清醒并明白了,他的努力,就是积蓄力量,是对日本侵略者的蔑视。必须努力地深读《热工学》、《空气动力学》、《飞机原理》等一切可以化为复仇力量的知识。尽管痛苦无时不忘记折磨他,他也不松懈了。因为他懂得,待到有机会复仇的那一天,他需要的是力量,而不是让自己不能自拔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