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知交生离别(1 / 1)

武汉保卫战以后,中国空军几乎损失殆尽,骄横的日寇已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对宜昌想来就来,想炸就炸。一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宜昌的军民不是心情舒畅,而是从早到晚都担心着敌机空袭。宜昌码头和航道是日机轰炸的首要目标。然而爱国资本家和数以万计的码头工人、船员和纤夫,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竟在长江枯水季节到来前的约40天的中水位期,奇迹般地胜利完成了民族工业精华的大转运!

这是怎样地不可思议啊!还有哪个民族能够做到吗?

冬日难以散去的雾气虽然让人感到沉闷,但是妨碍了日机的空袭,给了弱小的宜昌军民难得的安全间隙。码头是“业余歌咏团”的重点鼓动宣传地段。每到这里,团员们受着到处溢扬着的爱国热情的感染,格外心潮澎湃,演出效果也特别好。尽管一些团员在陆续离去,但仍有新鲜血液在加入进来,他们中有流亡到此的学生、工人,也有本地的青年。“业余歌咏团”至今始终保持着30人以上的队伍。

元旦刚过两天,他们又在码头附近演出。演至一半时,薛培莜找昭舫说,那边茶馆有人找他。昭舫于是让毓章替下自己,然后挤出了人群。

雾气已经散去,暖暖的冬天太阳没有什么威力。昭舫刚走到那茶馆门口,就听到了里面飞出的喊声。他惊喜地发现,是楚妮坐在角落的一张桌上,同桌还坐着武大的同学包华。

他想楚妮是有急事找他,急走到桌边坐下。

楚妮穿着大襟棉袍,外套着一件淡青色的毛衣,一条长围巾散开着,随意搭在两肩。虽说天气还不太冷,她却好像全副冬衣都已上身了,这让她的脸颊有些发红。

昭舫用隐蔽的眼神在打量楚妮。楚妮却开门见山地说:“昭舫,我要走了。”

昭舫脑袋一“轰”,虽然他早就预计到有这么一天,但此时他还是有晴天霹雳之感。以后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了!他不愿去设想兵荒马乱中的各种可能,也不再去顾及坐在旁边的包华,机械地问:“为什么?”

楚妮摆弄着手中的茶盅,低着头说:“这是上级的决定。”

她已得到组织允许,在昭舫面前公开自己的政治身份,“因为我已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和生活。无论我到哪里,我父亲派的保镖总能很快找到我,这直接威胁到与我接触的其他人的安全。”她抬起头看着昭舫,“也许,他就是想让我们的人回避和疏远我。”

昭舫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他很理解她。然而楚妮这一去将会发生些什么变化呢?他们显然早就各自在心里承认,他们是相爱的。正是因为相信有这份永恒的、心照不宣的爱,别的女孩再真情、再美丽,也无法打动昭舫的心。

楚妮却帮他说出了心里的话:“说真的,虽然以前我们并不常见面,但和你同在一个城市,我总觉得心里是充实的。你被迫离开了学校后,我无时不感到,没有你的学校少了太多的东西了!太不相同了!昭舫,因为我不仅觉得你很优秀,而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昭舫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敞开自己的心声,等待她表白少女最纯洁真诚的感情,然而楚妮突然把头发向后一甩——这是昭舫再熟悉不过的动作——睁大了眼睛说道:“我们都懂得,不要在这个时代去顾及自己,为了我们的理想,为了民族的生存,我们都早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置之度外了。你说,不是吗?”

昭舫机械地点着头,他有些失望。楚妮是理想献身主义者,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坠入爱河的。也许,他们之间注定有缘无份。好在他们还年轻,都对胜利充满信心,相信明天会属于他们。或许现在不表达内心更好些,免得自己在战乱中有所不测,而贻误了对方。然而,极有可能因此一别,就失去了最爱的人!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突然脱口道:“等我安排一下,最多两个小时,我要和你一起走。”

楚妮猛地抬起头摇了摇。可以看见她的眼眶中充满着就要溢出的泪。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都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包括我来见你,都是得到组织同意的。”

昭舫难过极了,楚妮向来是言出必果的。他也了解,“那边”不是他想去就去得了的,此一刻,他甚至想过立刻去找他认识的钱瑛大姐,但他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她、她愿不愿意帮忙。他只得接受了现实,颤抖着声音说:“那,你一定要最快给我来信,信可以写的,冼星海到那边后都给我来过信,有可能的话,我会去找你。”

楚妮又恢复了平静,说:“如果允许,我一定会。昭舫,现在多余的话我们都不说吧!”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在一旁低着头的包华,继续说:“你放心吧,昭舫,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也是谁都不可能替代的!”

她声音又有些发抖,但是又很快恢复了正常,“我不希望你去找我,你还是去后方吧,王校长对我们说过,他要帮助你继续读书。你不是叹息特务们打碎了你科学救国的梦想吗?去实现你的理想吧!我觉得,你适合读书,你读好书,中国会多一个栋梁之材的。”

包华传递过来一个催促的眼光,楚妮看到了,便用力煞住话,说:“昭舫,我这就要出城了。有包华和我同行。还有几个男女同志一起,你尽可放心!”昭舫急切地问:“我不能去送你吗?”楚妮马上说:“不行!不可能!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不能回了!对了,你必须借点路费给我。”

昭舫马上把自己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一共也就二十七八元。楚妮拿了十元,把剩下的退给昭舫,说:“这就够了,看样子你也差不多山穷水尽了,留些吧!”昭舫又拿给了她十元,说:“多带点,我心里放心些,还可以帮帮包华。”

包华这才开腔:“谢谢你,曾昭舫,算我借你的,我一定还。”昭舫对他说:“说什么‘还’呢?多杀几个鬼子,我也许会来前线找你!请照顾好楚妮,谢谢你!”

楚妮拿出一张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昭舫,“这是我母亲在汉中的地址。你等我们走了以后,还坐一会再去结茶钱,慢慢离开。”

她突然伸过来双手,把昭舫的两只手紧紧握住。

一瞬间,昭舫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此时他不敢说话,担心自己会失控哭出声来。这种无声的表白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楚妮睁圆了眼、使劲瞪着他,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猛地站起来,示意包华动身。

昭舫眼看着楚妮离去,那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