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宜昌浩劫(1 / 1)

已经是1939年的二月,宜昌多雾的冬天就要结束,空袭眼看又要开始频繁起来。为了安全,昭舫四处奔走,终于在江对岸找到一座寺庙,说好过了阴历年,就将歌咏团搬去。

他向薛培莜、李毓章讲了这件事,薛培莜说:“很好,事不宜迟,昨天敌机都来骚扰过几次了。但是二位,我一个人要先走了。”昭舫和毓章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薛培莜说:“我必须离开了。昭舫,谢谢你那次对我的提醒。后来我们进一步发现,费耀祖行动诡秘,很可能是有人精心安放在我们团里的特务。我建议,我走后,为了你们的安全,歌咏团也要尽快解散。”

毓章难受极了,说:“真不知道,我们这个团怎么就被抬举成了监视的重点?”昭舫说:“已经有十几个老团员陆续离开。我早就感到,我们团恐怕时日不多了。”

薛培莜拿出一个小木箱,对他们说:“这里面有我们团的账本和剩下的钱,就算没有新的赞助,也能坚持一个多月。”

昭舫忍住泪说:“行,我们一定坚持到最后!”

薛培莜走后的第二天,一个小孩给昭舫送来一张《新华日报》,说是一个婶婶叫他送来的。昭舫不解其义,便打开报纸,看到第二版有篇介绍“业余歌咏团”从汉口出发起到宜昌一系列活动的文章,当中有这样的句子:“……有谁听到过整个民族用血泪和决心来演唱的歌声么?今天我们听见了。有谁看到过歌声与中华民族命运与共、起到如此巨大的历史作用么?我们看到了……”

这是她!昭舫一跃而起,这是楚妮!在去年“七·七”江上火炬游行时,在船上,她对他说过这些话。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文章的署名是“萧纯”。

昭舫读懂了,她看来已经安全到了“那边”。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决心从此注意在报刊上寻找这个名字,心里也常在默默念着:“萧纯。”

他现在也常想像能到“那边”,能和楚妮,还有乃斌、星海等他最知心的朋友一起、全身心参加抗战。他试着跑到曾见过钱瑛大姐的地方,想得到她的帮助,等歌咏团解散后也介绍他去“那边”。但是他没能找到。

他去过的第二天,左秧珉在街上“邂逅”了他。昭舫觉得是个机会,便对她直说,自己想找人帮助他去“那边”。

左秧珉耐心地听完他的话。她认为,这个青年的思想倾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向他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她回答说,她没有能力给他什么帮助。然后用谈心的口气说,一个人的去向要看需要。像你,留在这边,是不是对抗日工作的作用更大,希望你把现在的事做得更好。

昭舫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刺伤。他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她不会信任他,更不会帮他的。

就在这时,昭舫收到了父亲催他回川的接连两封电报。

他沉重地想起了自己的家庭责任,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承诺,又一次放下了去延安的念头。的确,抗日不一定非要去“那边”。

他便和毓章商量,等过完旧历年,完成几次已经承诺的演出,就解散离开吧!

除夕夜,剩下的队员们自行联欢了一次。其中武汉过来的还有大约不到二十人。大家都议论着,翁将军再三派人来,表达要收编“歌咏团”的意思,而且口气中出现了威逼的成分,如果不接受他的收编,恐怕凶多吉少。但是觉得应接受收编的人还不到十个。

初一休息了一天。大年初二,歌咏团又在宜昌街头作了一次演出后,就往南岸搬迁。正在这时,马莉坐着一辆吉普车来了。见歌咏团在搬家,就让把一些行李放在车上,帮他们送到江边。

她对随从说,要陪老朋友们过江去玩一天,叫吉普车明天再来接她。

在渡船上,她撇开一直粘着她说话的老贝,走到昭舫面前。小声问道:“你以前认识翁将军吗?”昭舫立即很警觉,反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马莉说:“你还是尽快离开宜昌吧!有人说你的歌咏团是受八路军资助的,不然你一个小餐馆哪来那么多钱?”

昭舫摇头道:“这真是抬举我了。我们用的是冯玉祥将军、还有翁将军这样的爱国人士捐的钱哪!不然,我哪来那多钱?”

马莉道:“你这人真是实在,给你的爱国功劳都不承认。真没有‘八办’帮忙?”

“哪里说起?我连一个‘八办’的人都不认识啊!”

“我当然信你说的。但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啊!你想过没有?你担着危险哪!”

“我也信你说的,我在大学时,就是这些不明不白的棍子把我赶出学校的。”

“你当……当心点,我……我不晓得他吃了哪门子醋,不过不像是因为我,但就总盯住你不放。”

“你说什么?”昭舫觉得简直太荒谬。但马上联想到了翁家曾经对楚妮的觊觎。

“不说这了。昭舫,我看你还是快点离开宜昌吧!哎,听说好多文化人都去了桂林,再说,重庆也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的。我真是为你好。”

昭舫微笑着说:“谢谢你,我会认真听你的意见的。你呢?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呢?我也不在乎是不是明媒正娶,有没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如夫人’,反正我现在过一天是一天,好歹母亲和弟弟的衣食都可以有个着落了。如果以后能象他许愿的送我到四川大后方,我就把我妈妈弟弟接过来。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也就如此。哎,什么甜蜜、浪漫的爱情,通通见鬼去吧!那都是年轻时不懂世事的幻想。”

是的,这是个埋葬爱情的年代。昭舫这样想。

歌咏团在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三。昭舫等还要过江去,搬还未带过来的大鼓和布景等。一些人也想过江去买些日用品。

正在他们走到离渡口不远的一个小山头时,响起了警报声,他们便就在山头的小树林隐蔽下来。

在这里,他们竟眼睁睁地看到了一次惨绝人寰的空袭,对岸那个熟悉城市的毁灭开始了。

从长江下游的天边、日机先像乌云般升起,然后如同黑色的鸦群、弥漫了天空。在地面的恐怖的警报声的伴奏下,一排一排的轰炸机呼啸着、扫过来又扫过去、从头顶越过宜昌城区,又盘旋回来,未几,开始在密集民居上空飞舞着扔下炸弹。

昭舫等人则从这边山头看到对岸,炸弹可不像他们以往看到的、母鸡下蛋似地一个个投下,而是像播种一样、如雨点般地洒落下来!一个个爆炸形成的黑红色的伞云,接连不断地从市区跃升空中。房子在硝烟中,显得渺小和脆弱。一阵阵巨大的爆炸声响从扬子江对岸传过来。这里的江没有武汉的宽,仿佛还能听到其中隐隐夹杂着的尖锐而混乱的哭骂声。再下去,又是滚滚如雷的连声巨响。爆炸的黑烟,一排接一排升上天空。爆炸、爆炸、爆炸!终于,除了爆炸,再也听不到人的声音,除了一片罩住了城市的巨大的浓烟外,再也见不清对岸任何建筑。

看着敌机在宜昌城区肆虐,这边的人都放声哭了起来。

一艘不幸的小木渡轮还在江中划行,船工正在使出吃奶的劲,拼命朝这边岸靠拢。船上大人小孩至少有二十多个,个个穿着新年的盛装。

昭舫和岸上的人都为那船上的人捏着一把汗。

离这边岸还剩十多米了,魔鬼们还是不放过它。只见两架飞机特地从对岸盘旋过来,一架先朝它俯冲,嗒嗒嗒地对着船上就是一阵扫射。船周围水柱四起,船上的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

但鬼子的娱乐并没有结束。第二架飞机又随后俯向它,呈现出誓死要将它炸沉的决心。它飞得很低,一个戴着眼镜的飞行员正故意伸出脑袋向下面张望。他那无耻的嘴脸带着讥讽的笑容,昭舫和毓章都清楚看到了。它毫不吝啬地投下来一串炸弹,随着几声巨响和几柱巨浪后,小船不见了,空中如雨点般、洒下了木头的破片、人肉的碎渣和残肢。不一会,江水中不停地、向上翻鼓出一股股鲜红的血。血在江面扩散成一朵一朵,又彼此渗连成红色的一大片。

岸上的人被惊呆了,吓得停止了一切哭声。忽然间,昭舫看到毓章一个人发疯似地在向江边狂奔。

他用力跃上了一个高地,对着那架飞机声嘶力竭地吼道:“滚开,无耻的杀人犯!滚出我们的天空!”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昭舫赶紧冲了出去,一把将他拖了下来,向隐蔽处拖去。

毓章满脸都是泪水,他挣脱了昭舫,一个人又向遇难的木船的方向大步奔去,边走边舞动着拳头,对着天空大声喝道:

“强盗们,你们以为飞得高,就能掩盖你们的怯懦吗?

你们以为躲在铁甲后面,就能逃避你们的灭亡吗?

你们喝下去的每一口血,都将加倍吐出,

在你们**过的土地上,到处都会留下你们可耻的失败的记载。

强盗们……混蛋……”

他似乎忘了一切,发狂似地大声吼叫着。昭舫和老贝一起,追了好一阵才把他追上。他们使劲把他拖到隐蔽的沙崖边。昭舫抱住他说:“你疯了,毓章,你这是无谓的牺牲,会把他们引过来的。”

毓章伏在昭舫的肩上痛哭起来,说:“昭舫,他们……他们把我的心都炸碎了!”

昭舫拥抱着毓章单瘦的肩,感受到从这瘦弱的躯体中喷发出的巨大悲愤,无可奈何地抬头,仰望着暮冬明亮响晴的蓝天。如果没有这群飞贼,这本是多么美丽的天空啊!

飞贼们肆虐累了,飞走了,天空暂时恢复了宁静,哭声则响遍了扬子江的两岸。

按照以往的经验,空袭已经结束了。消防人员和救援人员已经出动。大约一小时后,昭舫和毓章、祯青、马莉、老贝等一起乘上一艘木船过了江。

宜昌到处是未熄灭的大火和滚滚浓烟,有极少的幸存的房子立在一片废墟中。街道没有了,只能凭对方向的记忆踏着瓦砾与灰尘前进。一路上,满地陈尸,到处的断垣残壁上都粘搭着模糊的血肉,满城哭声震天,在他们老驻地那一带,污血混着垃圾把街道变成肮脏的红色泥泞,一支烧焦了的断腿就挂在尚存的半截电杆上。

但他们显然是白回来了一趟,小学几乎完全被炸塌了,可以从砖瓦堆中拖出的东西没有一件还能勉强再用。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感慨和失望。杀人狂们显然觉得这还不尽兴,那可怕的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大群的敌机竟又来了!也许,刚才他们只是为了回基地去吃饭和休息一下,装填补充更多的杀人炸弹。他们要再次来确定:宜昌是不是真的什么活人也没留下?是不是所有的建筑都被炸平了?

昭舫他们五人在带着袖套的防空人员的指挥下,钻进了一个防空洞。

洞里照明的灯光很暗,他们差不多是摸着黑向前走。在不断地被踩着了脚的人咒骂后,眼睛才开始适应。空气很糟很难闻。深处竟还有一处光线,昭舫便把他们引导着朝那里走去。才发现那边是个通风的斜竖井,井洞底大约离头顶还有将近一人高。

昭舫见身边只跟着毓章和祯青,就在那附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刚坐下就听到炸雷般的一声,地上很强的一震,人都差点被弹得抛起来。灯同时就完全熄了。洞内有孩子和女人哭了起来,还伴着什么人冷漠的责备声。接着仿佛天塌一般,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一连串的爆炸声,再也分不清有多少,炸弹仿佛就落在头上!他们被震得东倒西歪,竟如同在巨浪中的船上颠簸。头上的泥沙则不断地倾泻下来,所有人都怀疑,防空洞是不是正在坍塌。哭喊声也被巨大的声响盖住。

显然,这群空中畜牲正在低空仔细地、认真地、扫描般地搜寻着地上的防空洞,一旦发现类似洞口的东西,就非要反复炸得消失为止。

昭舫在洞内被震得满地滚爬,忙乱中拉住了一只手。他听到祯青的声音:“曾老师,莫松手,我怕!。”昭舫便把她的手抓紧。忽然又是一声巨响,超过以往的任何一次,呛人的烟气和灰尘充满了洞内狭小的空间,到处响起咳嗽声。昭舫感觉都要窒息了。

洞口真的被炸塌了!

对这个洞的这一致命的一击,幸好也是最后一次。轰炸声渐渐远了一些。刽子手们大概又找到了新的杀人游戏的目标。昭舫他们因靠近通风竖洞,慢慢喘过气来。随着咳嗽声少下去,洞内哭声大起。在黑暗的混乱中仍可听到有人在慌张地嚎叫:“出不去了,我们全都被活埋了!”

垮下的泥沙将不少人掩埋,他们也许在奋力挣扎和自救。现在,任何爆炸也不再让人更惊慌了。

又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爆炸声稀少了。

警报解除声也终于响了。昭舫判断很难从洞口出去,便让毓章站在肩上,向通风竖井那点光爬上去。他听到毓章兴奋地喊了声“可以爬出去”,随后就看到他手脚并用爬出了洞口,又把那亮光扒大了些。久违的清新空气徐徐透了进来。

昭舫又蹲在地上,叫祯青扶着墙、站到了自己肩上,用力把她顶起来,还够不着。毓章便在上边脱下外面的长袍悬下来。祯青抓住了,被上面的人扯了不多远,就接住了伸下来的几支手,把她硬拖了上去。这时已有救援队员来到了这个洞口。他们从上面垂下来一条粗绳,喊下面的人拉着爬上去。

很多人都涌到昭舫面前要求帮忙。昭舫看到一个抱着小孩的老妇人,哭啼着说:“先生你可怜我,她妈妈已经死在洞里了。”昭舫便让她抱着孩子、骑在自己肩上,把她送上去了。他又帮了两个人后,实在太累,便要求别人换下。

他忽然听到马莉在洞内某处大声哭叫着他和老贝的名字。他便循声摸了过去。

洞的另一边,炸塌的一处,也终于被外面援救的人扒开。人们开始朝那边涌去,差点把昭舫闯到。他找到了坐在地上的马莉,见老贝的头正垂在她的怀中,头上和嘴角都流着血。

老贝奄奄一息,他勉强抬起了头,对着昭舫微笑了一下,吃力地睁大眼,对马莉说:“我追……追了你几……几千里,你……知道吗?可惜…….我长得太……太丑了。“说完,就又垂下了头。

昭舫着急地大声问怎么回事。马莉哭着说:“我本叫他一起跟着你走,他想表现得是他在保护我,和我坐在这边。最后一个炸弹炸了以后,诺,就是那根大木头,塌下来正好打中了他。老贝,你怎么这么倒霉呀?”说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昭舫使劲把老贝背到背上,和马莉跟着人群,往狭小的出口走去。

人群中也有人背着或抱着受伤的亲人,救护队员也在进洞搜人,拥挤不堪,半天才走得了一步。地上还有时踩到人的躯体。看来,不知有多少人已死在防空洞里,也许还有活人被人们践踏着,无可奈何地加入到死者的队伍中。

从被炸坍了的出口不远爬出,毓章和祯青正焦急地在外面迎候着他们。他们抱着一线希望,赶紧把老贝送到了急救队。

替老贝检查的医生翻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冷酷地说:“没救了,他的瞳孔都在放大了。”

马莉失声痛哭起来,她尖利的哭声融入了周围的哭声的海洋中,刺得昭舫他们倍感悲伤。马莉心里完全明白这个一向自安卑微的老实人对感情的奢望。然而,在这世上,他什么愿望也没达到,什么满足也没带走。

昭舫这才仔细向四边望去,宜昌已经没有了!整个宜昌都完了!炸坍了!炸平了!极目中,尽是可怕的混沌,有如他在画册中看到的古罗马庞培火山爆发后的遗址,展示着一幅世界末日的图画!

他忽然像狼一样大声嚎叫起来,那声音让毓章和祯青都感到害怕,直射向烟尘无法散尽的昏暗天空。昭舫在心里发誓:“鬼子们,假如有一天我驾着自己的轰炸机,我会用炸弹炸得你们喊爹叫娘的!”

无耻的侵略者们,不要嘲笑这个今日被你肆意欺凌的民族的仇恨与诅咒!几年后,你们将会看到,这个青年想的一切会居然成真的。

昭舫不想离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想,如果再来飞机,也许他就不躲了。他拖着疲惫的双脚,又朝着老贝那边走去。

老贝已被一张草席盖上。昭舫不死心,掀开了席子。这下他终于相信,老贝真的死了,和他并排放着的一排人,那个半边头已炸空了的孕妇、那个和秋平差不多大只剩一条腿的的孩子、那个已经烧焦如武松般壮实的男人、那个虽看不出伤依然美丽着的姑娘,还有、还有……听人说整个城市有几千人,他们也都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