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业余歌咏团”被九战区安排坐上军用大卡车、到河溶驻地劳军演出。
河溶有九战区前线驻军,离市区大约100公里。驻地的长官翁将军,大约有五十来岁,操着地道的武汉口音,是北伐时期的老革命。昭舫对这个名字早已刻骨铭心。不仅因为这位将军在湖北大名鼎鼎,还因听楚妮对他说过,她曾坚决抵制了与他儿子的婚事。
到达河溶的当天,他们就受到了翁将军的热情接待。他说他见到武汉人的歌咏团感到格外亲切、心潮澎拜,对团员们在流亡中不忘爱国的感人行动表示坚决支持。现天气在变冷了,他代表全体官兵发给歌咏团每人一床军棉被、一件军棉背心。
歌咏团的女孩子们兴奋得跳着拍手欢呼。
接下来两天的演出中,他们都受到官兵们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招待,队员们演出也特别投入,效果很好。
歌咏团在宜昌的资金很有限,团里只能给每人每天发一毛钱[ 注:按沦陷前时价,在汉口大约九分钱可买买一斤鸡蛋。],生活太清苦了。而来这儿宣传,则每天都打着牙祭,队员们当然很高兴。三个上海人现在也和大家渐渐融成了一片,老贝似乎和毓章还很投契。
计划演出全部完成后的那天早上,他们就想离开。但翁将军说今天汽车不在,要到傍晚才能回来。而天黑山路不好走,部队驻地和防区的道路,都是不许黑夜开灯行车的。所以他要大家多住一天,并再三请他们谅解。他说中午他会在他的院子里再次招待他们。
中午,上尉以上的军官们都来相陪,坐了一大院子。翁将军又作了充满爱国**的致词。又当场给歌咏团赞助了三十元大洋,希望他们以后常来军旅。
队员们感到相当快意。饭后,他们就在住地附近欣赏山景。没有炮声时,鄂西的山区是恬静和动人的。
下午,翁长官带着一个传令兵,又来到了他们休息的营地,张干事立即叫人去喊回团员们。
薛培莜代表歌咏团、再次感谢翁长官的热情支持,因为大家都知道部队现在很困难。翁将军说,他在武汉就知道,并且一直很喜欢这支爱国的青年歌咏队伍。他有一个设想,如果各位愿意,他愿意收编这支队伍,这样大家就是真正的抗日军人了。
薛培莜和昭舫顿时面面相觑。薛培莜便把队伍的“业余”宗旨说了,并且详细介绍了“陈诚长官、周远涤先生和汉口市党部都曾建议过收编我们”的始末,表达了“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意愿。
翁将军将朝着他们的那半个脸展现出一个笑容,没有强求。他又指着马莉说:“我在战前两次去过上海,两次都在‘百乐门’看过马莉小姐的表演,马莉小姐真是能歌善舞、色艺双绝。要不是战争,当是大上海的当红艺人了。在武汉,她这样的,还一个都找不出来呢!我觉得你们团还没有把她的才能完全发挥出来。”
团员们都知道马莉很行,听翁将军一说,方知她早就是个明星。于是女孩们一齐用敬慕的眼光看着她。马莉听得特别舒坦,免不了假意谦让一番。
翁将军离开前说,军官们想举办个小型晚会,请歌咏团的人赏光参加,最好表演点轻松些的节目。
昭舫等担心的就是这些,担心部队中有人把演剧队看作是送上门的艺人,甚至觊觎其中的女孩。见翁将军走远,薛培莜便对张干事说:“张干事,你看该怎么办?陈诚长官接见我们歌咏团董事会时,你是在场的,他强调说,歌咏团不得自行参加‘非由战区所安排’的集会、联欢、座谈和娱乐活动的。”
毕特则很希望能吃上“军粮”,脱离他所形容的“叫花子般的流浪生活”。他对薛培莜刚才的拒绝很不满意,见张干事低头不语,便插进去说:“薛团长,陈诚长官的规定是针对团里的风纪的,再说这里张干事不就是代表战区的吗?如果再变通一下,以个人名义,自愿去,不就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吗?再说,这帮人是得罪不起的呀!”
马莉还陶醉在赞扬声中,立即附和说:“我看我们也太过于谨慎了,愿意去的就去嘛,有什么怕头?”立刻还有几个女孩叽叽喳喳附和起来,说想去玩。薛培莜不好多说了,与昭舫、毓章商量,毕竟是正规军,不会太越轨吧!于是就点了头。
晚会在翁将军指挥部的大会议室进行,中尉以上的几十名军官和参谋、文员都参加了。翁将军又发表了热情的讲话。
然后歌咏团为大家齐唱了一首《长城谣》。毓章领唱了《松花江上》。以下便按军官们的要求,只演些轻松的节目。老贝表演了滑稽,昭舫表演了纸牌魔术,毕特唱了一段京剧。
这时有军官们嚷了起来,要求马莉小姐唱《夜上海》。
马莉站出来说,上海沦陷,母亲和弟弟在上海很艰难,确实没有心情唱《夜上海》。但她经不住军官们又喝又拍的,就由毕特用萨克斯管伴奏,唱了首刘雪庵的《何日君再来》。
军营中出现了大家久违的酒吧气氛,唤起了军官们久久压抑的渴望,这一下便不可收拾了,军官们放声喝采起来。
马莉下不了台,又唱了首了个陈歌辛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军官们极度兴奋,有人就提出要求跳舞,说是不知道过了今夜、还有没有明天。薛培莜知道自己再也无能为力了,只好同意乐队留下助兴。
军官们兴高采烈地、迅速收拾着场地。联欢会的演出就算结束了。大部分女孩几乎都愿意留下来跳舞,昭舫、毓章把章祯青等年龄小的女学生都叫了出来,下命令跟他们一起回去。然后便向翁长官告辞退场了。
薛培莜只好陪张干事一起留下来。毕特自告奋勇留下、教不会跳舞的军官。
昭舫回到宿舍,心里不踏实。魏公博劝他说:“你没有办法的,你又不是那些女孩的父亲。军官们面临死亡,哪个不想女人?这里是他们的天下,不答应也得答应。现在只求不出事,明天能早点动身就行了。”
大约半夜两点钟过后,参加跳舞的团员们才回了。那些初和军官们打交道的女孩们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还在谈论着,听得出她们中,有的还和军官彼此留下了姓名地址。昭舫还没脱衣睡觉,这下总算放下了心。
忽然,他发现还差人,便问道:“马莉呢?”
薛培莜说:“和毕特、张干事在后面。不会有事吧,休息算了!”
昭舫一觉睡到次日清晨起来,正洗漱完,看见张干事脸色发青地、在和薛培莜说什么。见他神态诡异,昭舫猜想可能又有什么事,但没有凑向跟前去。又看见马莉正一个人坐在长板凳上,呆呆地面朝着不远处的山景。接着听见薛培莜大声说:“大家动作快点,要出发了。”
毕特嘴角有些肿。马莉两眼发黑。昭舫猜想,也许是他们间有点什么事吧,便没有去问。
不料刚回到了宜昌城,毕特就来辞行,说是厌倦了流亡生活,打算回上海了。说完又吞吞吐吐地找昭舫“借”钱。
昭舫很为难,父亲离开武汉时交给他三百元钱,他除了经常垫付一些团里的开销,还有几次武汉大学的同学因要离开宜昌“北上”来找过他,尽管他身上已所剩不多,但他对同学能在他面前公开自己政治身份的那份信任感到特别珍贵,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去投奔延安或新四军那边的,便一次次慷慨地解囊相助,只要有求,每人10元。按当时物价,到“那边”是足够的。然而,在最后一次帮助同学后,他的身上只剩下不到四十元钱了。
他向来就不喜欢毕特。但看到毕特的落魄相,他有些不忍,还是给了他十元钱。
接着却是魏公博来辞行。这让他大感意外。
公博说,他得到同乡的信,弟弟在长沙病倒了,他要马上过去一趟。
昭舫想到公博为自己牺牲大学旁听,以后一直和自己一起,坚定地支持自己,与自己那么亲密。这次若不是他,来宜昌的船票不可能那么方便得到。他想到公博的很多好处,战乱下的离别很可能就是诀别,忍不住上前拥抱着他,眼泪就要涌出。
其实公博是接受了军统命他潜回武汉的新任务。对昭舫的监视早已不太重要,留在团里只是暂时给他个身份掩护而已。何况在他心中,昭舫本不应该被监视,他不仅是他所认识的一个爱国热血青年,还是他可信任的朋友。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保护他、帮助他。见昭舫对他也如此真情,他感动了,情不自禁地说:“昭舫,你太善良了,以后交朋友时要多长个心眼呀!”
昭舫却没听懂,问:“你是说毕特吗?他开了口,我不帮他说不过去。”
公博见他太单纯,止不住又说:“我还不是说他。毕特是因为对马莉失望离队的。知道吗?这个团已经撑不下去了。翁将军、张干事,净是些挂着抗日招牌的伪君子。你不设想下你这个团再硬撑下去的下场吗?”
昭舫不解地说:“我们干的是抗日宣传啊!公博,你这样说,我就不能同意了。”
魏公博道:“你这个团如果不接受官方的编制,不要说经费无法维持,连团员的安全都无法保障,特别是女团员!你可知道?马莉那天已经失身、被翁将军诱奸了!这个不要脸的老色鬼,呸!毕特是为了保护她,挨了翁将军卫兵的耳光、被枪押着送回的。”
昭舫大吃一惊:“你听谁说的?”
公博说:“薛培莜是个好人,他可能怕告诉你伤了你的自尊不告诉你。你说,军官中有些人,会欣赏你和老贝的表演吗?他们想要的是女人!女人!”
昭舫大受刺激,说:“把我们当了什么?太过分了!”
公博抱住他的肩,很不放心这个朋友,竟鬼使神差地说出:“昭舫,以后多保护自己,听我的话,对周围的人要多长个心眼。有些当局不喜欢的话,千万不要随便说。还有……要留心费耀祖这个人。”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薛培莜也是人太好了,该小心自己。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昭舫几乎目瞪口呆,公博是什么意思啊?他知道些什么?他怎么知道的?
公博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严重错误,但是他深信昭舫不会出卖他,况且说到薛培莜时,他也只是暗示。
“戴老板和郑长官都不会知道的。何况费耀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军统的败类,还想监视我!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什么货色了。”他愤愤地自我解脱想着。
魏公博离开后几天,翁将军就驱车前来接走了马莉,将比他小差不多三十岁的马莉纳为他的“如夫人”,当随军姨太太。
以后马莉回来过,打扮得珠光宝气,唯独笑容中含有可以觉察到的苦涩。她再次传达了翁将军仍想收编歌咏团的意愿。昭舫等人只有推诿,但感觉得到压力很大。
昭舫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宜昌,已是一座让人缺乏安全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