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示好,采菱有些懵懵的。
她刚还因为众人的误解和猜测崩溃大哭,立刻便有人笑脸迎上来,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衣袖中冰冷的匕首,把采菱迅速从纷乱的情绪中抽离。
曾经有个很好的大人告诉过她,人心难测,突然对你好的,有时候比一直对你差的,更可怕。
那么更可怕的,是眼前这个满脸堆笑的内侍吗?
采菱的手向后背过去,没有接包袱。
“真是多谢你,”她含笑道,“但是总管大人说,小公子用的玩的,都要过他的手。烦请赵管事先给李总管送过去,等他看了,奴婢再去拿。”
这话像是接受又像是拒绝,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赵高脸上仍含着笑意,点头道:“还是姐姐思虑周全,是奴婢糊涂了。”
采菱从衣袖中掏出一串钱币塞进他手里:“赵管事买酒喝。”
赵高更是眉开眼笑,推辞几下接住,便转身离开。
待他走到止阳宫外,四处无人之时,脸上罩着的那层笑意忽然便消失无踪。
像是摘掉了一层面具。
下意识地,赵高看了看包袱里的玩具。
这些玩具怎么是一串钱币能买到的?
特别是,上面涂的那些毒药,更是价值连城买都没处买。
从他在楚国时被挑选成为内侍,到如今已过去好些年。这些毒药一直被他带在身上。
以前有宗郡,不能用。现在要用,竟还被人阻拦。
罢了,再想别的办法下手吧。
如今国君和王后都不在宫中,正是好时机。
最近很顺利,听说就连太后,都开始怀疑赵谦的血统了。
不远处,驻守止阳宫大门的卫尉军,视线从赵高身上缓缓收回。
一名内侍来送东西给小公子,似乎没有必要禀报给副统领大人。
毕竟副统领大人那个人,又轴又独断专行。
今日在城营内督战的赵政并未与王翦对弈。
他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外面列队而过的士兵,虽未开口,周身散发的震怒却已经让殿内两名将军不由得肃立不动。
那些关于小公子赵谦身世的风言风语,终于传进伐楚大营。
王翦悄悄打量着赵政的神情,好似暴风雨前等待雷击的大树。
好在,国君自己消化了愤怒。
当赵政开口说话,声音虽无平时温和,却只是清冷罢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赵政道。
王翦立刻上前施礼道:“微臣想,或许是趁陛下不在京都,想要对王后不利。”
“不只王后,”赵政摇头道,“还有赵谦。”
没有把赵谦带来战场,是怜惜他刚满一岁年纪太小。
却没想到,繁华安宁的京都,竟然比流血漂杵的战场,还要可怕。
赵政犹豫着。
他很想回到京都去,去保护儿子,也去揪出那个散布谣言的人。
但他是雍国的国君。
如今战事正到紧要之处,他走了,势必引起军心涣散。
而那个小小的孩童,只能暂时失去父母的庇护了。
这是身为王族的不得已,也是血统带给他的使命。
赵政迈步走到几案前,铺开布帛拟诏。
第一道诏书给苏渝。
第二道,写给姜禾。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苏渝仍是赵政最信任的人之一。
而姜禾如今已经到达楚国境。
是时候,用三十万魏军作饵,把楚军引入瓮中了。
雍国京都,因为陈南星抽走信件,被罚降职为普通卫尉军的苏渝,正在同人争吵。
事实上,他没有吵,他只是打。
几个拳头打过去,把那名卫尉军打得满地找牙血流不止。
“苏兄何故如此?”那人虽然被打,却忌惮苏渝曾经是国君的心腹,争辩道,“卑职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罢了。”
“宫中之事,也是你能议论的闲话吗?”
苏渝犹不解气,见四周无人,便厉声斥责道:“你给我记住,管不住嘴巴的,终会有人让他不能说话。”
那名卫尉军捂住脸点头,忍不住道:“我只是私下里……”
“没有‘私下’二字,”苏渝道,“经历过这么多事,你该明白京都暗流汹涌,该长点心了。”
卫尉军这才闭嘴,有些惊惶地向四周看看。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苏渝转身,提起刚刚倒干净的粪桶,往卫尉军府衙走去。
他如今的职务,便是清理府衙的粪坑。
虽然职务低微,更有些像刻意的羞辱,但苏渝仍然做得很认真。
把粪桶放回原位,苏渝遇到刚刚巡察回来的卫尉军副统领方严。方严看苏渝一眼,似乎便已经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抬手示意他走远点:“把后院的茅厕也清理干净!”
一面摇头,一面叹气地,方严越过苏渝离开。
他身后跟着一群人,耀武扬威地过去了。
方严曾以为王后把苏渝从城外驿站请回来,苏渝早晚会再次发迹。
哪知道他会纵容下属犯下大错。
如今王后说不定也会被废,再也不用对苏渝看重了。
不过方严刚刚在府衙坐定,一杯茶还未送到喉咙里,便见有人登门。
是内侍总管李温舟。
他手里还捧着一道诏书。
方严的眼睛亮起来。
诏书!
国君远在楚国战场,此时拟定诏书,必然事关人事调动任免。他做副统领已经很久,是时候升任统领了。
可李温舟看着跪地接旨的方严,垂声道:“苏渝在吗?”
苏渝?挑粪的也有资格跪地迎诏吗?
方严只得把苏渝喊回来。
苏渝跪在方严身边,有些紧张地看着李温舟。
他希望自己能一直在军中效命。就算是挑粪,也是为国家做事。
李温舟目色恭敬展开诏书。
“雍王诏曰:孤在军中,率六十万雍军横扫楚国,令敌闻风丧胆退守寿春。然孤闻京都,朝臣不思清政、军将怠于偷安,贼人猖獗、百姓不宁、世风污秽,孤心甚痛。今令卫尉军苏渝任统领一职,奉命守护王宫,清查逆贼、整肃军纪;协同御史大夫冯劫澄清玉宇、涤**乾坤。若有敢不遵上命者,可便宜行事、格杀勿论。”
方严怔在原地。
他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明白。
怎么就朝臣、军将、世风不好,令陛下心痛了?他做错了什么?
苏渝也怔在原地。
所以,他前一刻还在挑粪,这一刻就被委以重任了?
陛下心痛的,是京都关于王后的流言吗?他正想要查,没想到陛下就送给他一把刀。
“苏统领,接旨吧。”
李温舟抬起手臂,苏渝重重叩头,把圣旨取回。
“苏统领。”方严对他施礼道,“恭贺统领。接下来怎么做,还请统领大人示下。”
“不急,”苏渝起身道,“后院的茅厕还没有清干净,我先忙完那个吧。”
“别呀!”方严抓住苏渝的胳膊,他自己连忙挤出去了,“卑职去清,卑职去了哈。”
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李温舟看一眼方严的背影,肃然收回目光,对苏渝道:“劳烦统领大人了。”
苏渝神情凝重地点头。
他们都知道,看似只是流言而已,事实上,京都的问题很严重。
这里不光有楚国的探子。
很有可能,还有一个与王后为敌的人藏在雍国朝廷。
他必然位高权重,必然能左右朝局。
京都荒郊野岭处,有一个人跋涉而来,把一壶浊酒倾倒在地上。
此人正是廷尉李通古。
“五年了。”他有些遗憾道,“五年来我看似做了许多事,又看似什么都没有做。”
四周虫鸣声声,像在回应他的话语。
李通古给自己斟酒,一饮而尽。
“无论如何,感谢您那时的提携。后来我在处置韦氏族人时,特地放走了小姐,不知你看到了没?”
应该看到了吧,毕竟韦南絮已死。
死了的人,应该会团聚的。
李通古丢掉酒杯,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心中郁结。
“当初说好了,总有一日,您为宰相,我为内史。这大雍的朝廷,便是你我的天下。”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摇头道:“但是赵政,却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容易掌控。”
事实上,韦彰德死后,李通古已经不敢妄想掌控赵政了。
但他也不容许别人掌控。
特别是,当那个人是女人。
李通古转过身,趟过没腰深的荒草,向官道上走去。
成败在此一举。
他来祭奠,是为了在做那件事时,得到韦彰德的护佑。
姜禾在营中,也收到了赵政的诏书。
他没有写信,而是拟诏,可见他不容自己反驳。
果然,他要用魏军做前锋,做诱饵,做最先被吃掉的蝉。
姜禾秀眉微蹙,把诏书折叠收好。
营帐外,芒卯正在忙碌。
他并不知道,天火将要降临,要把一切烧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