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空气像是被冰封一般,在头脑瞬息的空白中,姜禾感觉到魏忌的手从她手中滑脱,而她自己,却止住了下落的速度。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姜禾的另一只手臂。
在她跌落城墙的前一刹那,像是神祇从天而降。
阻止她赴死,阻止她在今日了结此生。
不,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
就算有,他们也从不降下恩赦。
姜禾被那人拉上城墙,被他抱在怀里。
他的身子是颤抖的,恐惧的,愤怒的。
这里还有人,敢这么抱着她吗?
姜禾在魂魄回归身体的瞬间,感觉到对方的力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姜禾!”
他嘶声道。
是斥责,是心痛,是悲愤。
姜禾神情怔怔从他怀里挣开,看到对方在无法克制中盛怒的脸。
雍国国君,赵政。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她要问,却没有张口。
“你要跟他一起死吗?”赵政开口低吼。
他的神情,像是跌入谷底般绝望。
这话让姜禾终于恢复了全部的神智。
他死了。
魏忌死了。
姜禾离开赵政,跌跌撞撞向城墙下跑去。
没有人敢拦她。
蒙恬正带部将清理城墙上的楚军,姜禾一路向下跑去。
地上有好多尸体,挡着她的路,让她用了很久,才跑到城墙下,找到魏忌。
那个怀里抱着母鸡的孩子,正站在魏忌身边痛哭。
哭什么?
他不会死的。
他才二十几岁,少年公子龙章凤姿,正是人生大好时光。
那柄插入魏忌腹中的刀掉落在一边,他身上好多窟窿,流了好多的血。
姜禾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手忙脚乱地想要包扎。
可她却不知道应该先包扎哪一处。
“小禾……”忙乱中,姜禾听到魏忌的声音,“我要走了。”
姜禾坐在地上,把魏忌抱进怀里,失声恸哭。
“魏忌!魏忌……”
她声嘶力竭地唤他的名字,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挡死亡的速度。
天地更加阴沉,姜禾抬起的额头一片冰凉,那是雪花落在她身上。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浩浩****地落下来。
没有从雪粒到小雪的过渡。
乍然下落,便是鹅毛般,纷纷扬扬。
犹如那一年在洛阳,他背着她逃离时,那场大雪。
也如同那一年在大梁北,父亲故去时的雪。
“不要哭……”她听到魏忌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要哭了……”
姜禾却自顾自哭着。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孙家兵法的传人,不再是雍国的王后。
她是魏忌年少相交的朋友,因为送别挚友忘情痛哭。
魏忌看着哭泣的姜禾,看她用手为自己擦净脸颊,看她哭到力竭。
他清澈的眼中淌下泪水,不舍,难过,又心碎。
“小禾,”魏忌的声音很轻,勉强才能听到,“你赢了……你说得对,制衡哪得长久……还是要战,战到七国仅剩其一,百姓才能太平。”
姜禾猛烈地摇头。
她不是为了赢他,不是的。
魏忌的嘴唇很干,脸也很干,惨白中透着将死的暗色,让姜禾悲伤欲绝。
“小禾……”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握住了姜禾的手。
“魏国的百姓,求你……”
“不要求我。”姜禾摇头道,“你的百姓,你自己去护,你自己去管!”
魏忌的唇角无声地勾起,寂寥地笑了。
“别怪我……”他看着姜禾,恋恋不舍道,“别怪我,小禾……我好冷……”
一件紫貂大氅盖在魏忌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那是姜禾一直穿在身上的大氅。
她把大氅解下裹着他,仍然怕他冷,只能把他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魏忌在姜禾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姜禾静静地坐着,紧握他的手。
——“你以后想做什么?”
那一年在返回齐国的路上,他站在澄澈的溪水中,用剑扎到一条鱼,忽然问她。
“我要研读兵法,做天下最厉害的人。”她大言不惭地回答。
“这样啊,”魏忌道,“那我要努力,要比你更厉害些。”
少年人永远是不服输的。
姜禾一面架起火,一面问:“你那么厉害干什么,你已经是魏国的公子了。”
“正因为我是魏国的公子,”他从溪水中走来,身上散发着白色的光芒,“魏国的公子,是要保护魏国子民的。”
所以要很厉害才行。
魏国公子魏忌,于魏王假四年,在抵抗楚国的战役中,死守大梁城,壮烈殉国。
英年二十四岁。
殒身不恤,长歌当哭,雪落无声,天地寂灭。
当更多的兵马奔来,魏子佩在近乎崩溃的心境中,并未后退。
她不惧怕,她只是后悔。
后悔嫁给姜贲,让他死在异国他乡。
而当那些骑兵扬起弓弩,疾射而来,魏子佩没有躲避。她转身飞扑回去,护在了姜贲身上。
连累你至此,我唯一能做的,是保你多活一刻,保你的身体不被践踏。
出乎意料地,那些百姓也没有躲避。
他们面对弓弩,紧紧围着魏子佩。
像一面面盾牌,像人体组成的墙壁。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当魏国的公主失去护卫百姓的能力,百姓,宁做她的盾牌。
只是——
并未出现想象中的杀戮。
的确有箭矢射来,可却射在楚军身上。
奔来的军将大声道:“吾乃雍国王吉,楚军束手就擒!魏国百姓中,可有伤者需要医药?”
魏国百姓心惊胆战片刻,还是让开了身子。
“有,有。”
他们七嘴八舌道:“齐国的公子在这里,还有……”
正逢战时,他们不敢透露魏子佩魏国王室的身份。
犹豫着,终于听到姜贲虚弱的声音传来:“还有齐国公子夫人。”
雍国军将下马奔来,他们身后,跟着随行的医官。
雪下得可真大。
好似一瞬间,就铺满了地面。
魏子佩回头看了一眼大梁城。
她知道自这一战后,恐怕亲族再也无法团圆。
兄长们还在吗?国君还在吗?那些叔伯都还活着吗?
“夫人,夫人……”
耳边传来雍国医官的询问声。
而她魏国公主的那个身份,在这一声声的询问中,似乎被今日的大雪掩埋了。
是的吧。
她也算,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以险些让姜贲共同丧命的代价,尽了她身为魏国公主的本分。
从此以后,她是齐国公子夫人了。
要保护齐国的子民,同他一样。
夫妻同心,共进退。
赵政站在大梁城的雪中。
距离他不远,是他的王后,他的妻子,他的阿禾。
可他的妻子,正抱着一具变冷的尸体,静静坐着,犹如木雕。
那尸体的身上,裹着他为姜禾做的紫貂大氅。
他特地把那件大氅放在她的行李里,像是他们颠倒了角色,他是贤良的妻,她是远行的夫。
然而一件衣服,并不算什么。
他在意的,是当自己送出了信仍然担心,几乎以跟八百里加急信使同样的速度奔至大梁城时,看到的那一幕。
魏忌跌落城墙,而姜禾,竟然伸手去拉。
她毫不犹豫的动作,像是宁肯同死。
宁肯同死。
赵政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她哭,看她握紧魏忌的手,看她听对方说遗言,看她点头摇头犹如疯了般难过。
姜禾在赵政的记忆里,从来都是进退有据,从容有度的人。
就算她的父亲姜安卿亡故时,她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绝望。
赵政感觉从天而降的雪花似乎是一片片冰刀,落在心里,把他一点点切割、冰冻。
如果魏忌还活着,他会嫉恨到把魏忌杀掉抵债。
可他死了。
死得英勇,死得无懈可击。
赵政听蒙恬汇报魏王死了,魏圉应该也死了,龙阳君不知去向,魏国王室女眷都已往齐国境奔去。
他听蒙恬说着战况,零零碎碎,什么全歼楚军,死伤多少雍军,多少百姓。
他的耳朵在听,心却在害怕。
而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有棺椁吗?”
终于,赵政看着蒙恬道。
蒙恬没想到自己汇报了半天,国君竟找他要棺椁。但他很快明白过来,点头道:“大梁的木材好、工匠也好,魏国王族亲贵一般都在这里造办寿材。微臣去找找,应该有。”
“去吧。”
赵政简单道。
他撑起一把伞,向姜禾走去。
“阿禾……”
在她身后静立许久,赵政蹲下来。
他拂去她头发上的雪,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为她围好。
姜禾一动不动,也没有应声。
“阿禾,”赵政深吸一口气道,“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