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凝滞的铅灰色。
虽然是正午,日光却稀薄如烟。
在天与地之间,在耸立着白杨树的平原,在枯草和蛰虫之上,飞奔的马匹扬起尘土,飘扬的旌旗划破空气,震耳欲聋的鼓声穿破云霄。
姜禾一马当先,蒙恬与她保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
这是身为臣子的敬畏,也是准备保护的决心。
在他们身后,是骁勇善战的将士。
为求快,蒙恬挑选出的都是雍军中的精锐。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一百里而已。
但姜禾觉得这一百里,好远。
她曾经后悔过没有学医,现在她又后悔,没有学习剑术。
可日子滚滚向前,到用时发觉不会,已经来不及了。
她可以不去的。
但她不放心。
就算成为雍军的累赘,她也要亲眼看着楚军被全歼。
在颠簸的马背上,姜禾下意识从衣袖中取出袖弩。
这是魏忌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她要把这十根弩箭,钉入敌军身体。
大梁城高耸的城墙已经隐隐在望,姜禾俯下身,像一名雍国的寻常将士,冲出军阵。
姜贲和魏子佩一直护着城外百姓向北逃去。
好在楚军的目标是城池,只有约百多人向他们追来。
那就杀。
你有贪欲,我有利剑。
“该死!”
姜贲每一次出击,都是带着骂声的。
他在谩骂的间隙喘着气,掩饰自己伤口迸裂、体力不支的真相。
齐国男儿从不露怯,也从不怕死。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得像条汉子。
姜贲砍到利剑被敌军的兵器击出锯齿。
那就抢敌人的刀来用。
宁死,不退。
相比姜贲的近身攻击,魏子佩一直是远攻。
她有一张弓,许多箭,和虽然比兄长差,却足够护一时安全的箭术。
楚军冲过来,先要迎击魏子佩射出的箭。
箭如流星穿透甲胄,只有那些侥幸逃过的,才有资格和姜贲厮杀。
而姜贲身后,那些百姓已经自动把老人和孩子护在中间。
男人们拿起柴刀、棍子,甚至是石头,协助姜贲迎敌。
是搏命的时候了。
你死我活。
他们见过那些没跟上队伍的人是如何死的。
被抢夺走财物,再被乱刀砍死。而若不幸是女人,便会被拖到荒草丛中……
惨不忍睹。
他们知道眼前护佑他们安全的人是谁。
公主子佩。
虽然出嫁,却仍然护着魏国百姓的公主殿下。
齐国姜贲。
虽可置身事外,却与魏国百姓同进退的齐国公子。
与君同袍,与有荣焉。
可他们,还是太弱了。
姜贲战到大脑一片空白,战到双臂失去知觉,战到额头流淌的鲜血模糊视线,战到从战马上跌下来。
他听到悲伤的呼声,感觉有人拥住了他。
“姜贲……”
是他的妻子在唤他。
“快逃……”
姜贲的声音几不可闻。
“才不!”魏子佩把他放下,拿起他的刀,护在他身前。
“我不会丢下你。”
她不会的。
他为她身陷战场。
她就要护着他。
即便他死了,也护着他的尸体不被凌辱。
姜贲勉强睁开眼睛。
他的妻子已经丢开弓箭,挥动大刀的动作虽然不太熟练,却也勇猛异常。
那些楚军并不急着进攻。
他们嬉笑着,逗弄着,嘲讽魏国的公主狼狈至此。
而魏子佩话不多说举刀便砍,溅起的鲜血令敌人慌乱一瞬。
士可杀,不可辱。
姜贲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已没有半点力气。
先前为了进城受的伤,还未痊愈。今日又添新伤,体力耗尽,血也快流尽了吧。
真没用啊。
他听到有迅疾的马蹄声从远处奔来,是更多的楚军要来了吗?
那就死在此处,光荣地……
龙阳君觉得,割韭菜很没意思。
他的剑很锋利,剑法卓绝,竟然用来砍杀这些技法拙劣的武人。
简直是暴殄天物。
所以从一开始,龙阳君的目标就很明确。
他要捉住对方的将军,问对方是如何突破防线,跑到这里烧杀抢掠的。
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很难。
当龙阳君在城门关闭前纵马而出,却发现要杀掉对方的将军,就要穿过千军万马。
所以还是得割韭菜。
在混乱中,他看到楚国的将军在组织兵力围攻城墙。
而龙阳君面前的楚军小卒,似乎怎么都杀不完。
终于,累到不耐烦的龙阳君抓住一名楚军问:“你们是怎么来的?”
那楚军战战兢兢,没有回答,被龙阳君一剑抹开脖子,丢到一边。
“你们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
“你们,怎么来的?”
终于,在问了几十句后,有人颤栗着回答:“我们有通行的令牌。”
“什么令牌。”
“魏王圉的令牌。”
龙阳君只觉得眼前一黑,握剑的手第一次颤抖。
“魏圉?”
“是,”那楚国副将因为害怕,瞪大着眼睛道,“他怕英大人夺走,把令牌吞进了肚子里。”
“英大人,”龙阳君似乎只听到了这个名字,“英季。”
作为常常出使六国的使节,龙阳君认得几乎所有朝臣。
“是。”楚国副将倒是不为朝臣遮掩,“英大人不在这里。”
龙阳君却仍然没有放过他。在凄冷的微风中,他问道:“魏圉把令牌吞了,你们,怎么得到的。”
聪明如他,竟然还需要问一句,确认一句。
似乎只有亲耳听到,他才能相信。
相信那一年,同他在街巷相遇,在他一文不名时赏识他的君王,不在了。
“当然是……”楚国副将大喊道,“剖开肚子!”
趁着龙阳君刹那的愣神,楚国副将挣脱开束缚迅速逃走。可是只跑了几步,一支从远处射来的短箭飞来,钉入他的后背。
龙阳君仍然直直地站着,他手中仍然握着自己的剑。
摔倒在地前,楚国副将转头向西看去。
那里,无边无际的雍军潮水般涌来。
最前面的马上,刚刚射出袖弩的女子眼神锐利、紫衣翻飞。
雍军赶到时,远远便见数十架绳梯被钉在城墙上,但城门并未打开。
蜂拥而上的楚军顺着绳梯爬上城墙,不知道在那里遇到了怎样的阻挡,会让他们去了那么多人,依旧无法打开城门。
“雍国将士听令!”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战场响起,“砍杀楚军!保护百姓!”
“砍杀楚军!保护百姓!”
蒙恬大声附和,把姜禾的命令传到更远处。
“砍杀楚军!保护百姓!”
将士山呼海啸冲上前去。
雍军和楚军撞在一起,他们的兵刃撞在一起,血与肉也撞在一起。
这是杀人夺命的修罗场,这是不存悲悯的生死地,这是流血漂橹的绝命处。
“杀!”
“杀!!”
当雍军扫净城下楚军,终于能叩响城门时,姜禾翻身下马。
“开门!”蒙恬道,“我们雍军,今日不杀魏军。”
无人应声。
“开门!”姜禾道,“我们雍国人,不杀大梁百姓。”
“咯吱——”
城门后传来拉开锁闩的声音,却无人开门。
因为匆忙,大梁城门并未按照迎敌的规格锁牢。但既然打开锁闩,为何却不开门?
姜禾抬手示意,十多名士兵上前,推开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城门。
门内只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母鸡。
那孩子看着走进门洞的姜禾,向后退去。
“守门的人呢?”姜禾问道。
孩子指了指头顶,那是城墙上宽阔的步道,隐约可听见厮杀的声音传来。
“我爹在上面,”他语无伦次道,“公子喊大家守城,公子也在上面。”
公子!
姜禾拔腿越过孩子,向通往城墙的台阶跑去。
脚下都是尸体。
有楚军的,有魏军的,但更多的是寻常的大梁百姓。
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当敌人要侵略国土,他们手里就算只有一根棍子,也会上阵杀敌。
只为了,身后的家园。
只为了,城下的孩子。
姜禾带着雍军冲上城墙,看到与楚军死战的魏忌。
他只有自己,他的战友已经尽数死去。
他守着通往城下的道路。
他站在那里,像白杨,像巨石,像丰碑。
听到身后雍军的声音,魏忌稍稍放下心。
他手中长剑翻飞,再一次刺向面前的楚国将军。
那将军的身上有许多伤口,但更多的伤口,在魏忌身上。
白衣染红,碎发飘飞。
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可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
那楚国将军仗着人多势众。
他要杀死魏忌。
杀了七国最有名的公子,他将被封官加爵,名扬四海。
可魏忌清冷的剑一次次挥过,像凛冽的北风,像巡游的巨龙。
终于,那剑刺入楚国将军的胸部,而楚国将军的刀,也迟了一步,穿透魏忌的肚腹。
姜禾的耳边全是声音。
楚军的声音,雍军的声音,还有什么似乎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的耳边又已经没有任何声音。
她看到那楚国将军倒下,却在最后一瞬间推了一把刀。
魏忌站在破烂的城墙垛口旁,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了她。
“小禾……”
姜禾看到他的口型,却听不到声音。
她跑上前去,抓住了魏忌的手。
不要!
像是有什么魔鬼,把他们双双带下城墙。
而姜禾身后,是撕心裂肺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