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吧。
她的家在雍国咸阳,不在这让她痛失亲人和挚友的大梁城。
回家吧。
家中有稚子待哺,没有这无边无际冰冷绝望的雪花。
姜禾的身体动了动。
可她恢复的那一点点生机,也是木然淡漠的。
空气似乎更冷上几分。
姜禾把裹着魏忌身体的紫貂大氅拉起,盖住了他的脸。
这是最后一次,她看到他的脸。
自此后阴阳两隔。
死去的人,带着未尽的夙愿在不甘中沉睡。活着的人,要走举步维艰如万箭穿心的路。
姜禾放下魏忌起身,退后一步,对赵政施礼。
她跪入雪中,动作一丝不差,姿容无可挑剔。
赵政握着伞柄的手攥紧,他缓缓起身,如五内俱焚般煎熬。
她第一次,对他施如此郑重疏离的大礼。
“陛下,”赵政听到姜禾的声音,“臣妾恳求可以为魏公子送葬。”
她说恳求,她说送葬。
在他面前,在雍国军将面前,在大梁百姓面前。
伞柄是竹子做的,几乎被赵政握断在手中。
他蹙眉看着姜禾,额上青筋暴起,眼中大雪漫天,却并未开口说话。
他不答,姜禾就一直跪着。
初冬的地面,有多冷啊。
她那两条轻灵修长的腿,不要了吗?
赵政感觉到口中的腥咸,那是他紧叩的牙齿咬碎了什么。
他转过身去,径直穿过跪地的军将,穿过聚拢在四周的百姓,离开城门,离开大梁,向雍国军营走去。
玄青色的衣袍翻飞,像覆盖一切的夜色,浓重、愤懑。
直到这时,魏国的百姓才敢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公子……公子啊……”
一声声悲泣在城门前激**,而姜禾眼中已经没有泪。
她要走接下来的路了。
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姜禾站起身,在军将中寻找着,神情微动,唤道:“蒙恬。”
蒙恬越过人群,出现在姜禾面前。
“微臣刚去找好棺椁,”他禀报道,“陛下已经移驾,王后也可放心离开。这里有微臣就好了。”
知道姜禾同魏忌是友人,见过了她有多难过,不需要特地吩咐,蒙恬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更何况陛下也问及棺椁的事。
看来虽是敌人,他们也惺惺相惜。
姜禾却轻轻摇头道:“把棺椁运到行宫去,接下来的事,本宫来做吧。”
她来做。
为他整理仪容,为他挑选入殓的衣服,为他放入随葬品,为他等了一日,等来他的亲人。
魏子佩在点满白色蜡烛的殿内痛哭。
姜禾离开,给她留下与兄长共处的时间。
再没有别的亲眷回来。
大梁如今已是雍国的城池,没有魏国的王室愿意冒险为魏忌送葬。
魏忌他,也不喜欢大梁吧。
他喜欢黄河北边,他的封地。
——“我的封地在信陵,”他曾这么说道,“是父王送给我的礼物。”
少年人神情骄傲,指向东南道:“那里最富庶,百姓最安乐。因为我偷偷改低了赋税,父王不知道。”
封地内的赋税其实都是他的财产,他对金银之物,并不看重。
既然喜欢,那便长眠在那里吧。
“这怎么行?”
相比蒙恬的欲言又止,姜贲直接提出了反对。
他回到大梁养伤,听说姜禾要扶灵去信陵,叫人拆了个门板把他抬了过来。
“姐姐如今是雍国的王后,就算是扶灵去为公子送葬,那里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魏忌虽然是被楚国人所杀,但雍国也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如今两个国家正在打仗。
雍国王后到信陵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我去吧。”魏子佩也抽泣着道,“不能让姐姐冒这个险。”
“你身上还有伤呢。”姜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魏子佩已经浑身缟素,受伤的部位缠着麻布,有七处之多。
姜贲比她伤得更厉害,新旧外伤累积,让他连坐起来说话都很艰难。
“我没事,”姜禾执意道,“你们放心。”
可是他们怎么会放心。
雍国军营就在大梁城外,蒙恬立刻将此事禀报给国君。
“让她去。”
赵政静静坐在松软的蒲团上,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你也去。”
我也……去吗?
蒙恬有些怔怔地站着。
难道要他也去送葬?
“怎么?”赵政抬头看着蒙恬,目色中有森冷的寒意,“如今王后以极小的伤亡夺得大梁城,你准备以后的仗,都让她来打吗?”
蒙恬如遭雷击惊慌下跪。
打下魏国黄河以南的战役,一开始便仰仗王后的谋略。
后来也得益于王后用水淹的计策要挟,逼得魏国王室放弃了大梁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
蒙恬觉得惭愧得很。
“魏国的主力原本都在黄河北,”赵政道,“但如今偷溜不少去了信陵。”
原来如此!
那可都是魏忌的亲信部队,由他挑选提携将领,由他每年带着练兵,由他亲自犒赏抚恤。
他们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披肝沥胆身经百战。
“如今魏忌的灵柩回信陵,蒙卿你正好,”赵政抬头道,“把他们全歼。”
把他们全歼!
从此后魏国才算真正灭亡!
蒙恬这个大将军,才算名副其实。
他叩头领旨,忽然想到:莫非王后也是这个意思吗?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颤栗,无论是国君还是王后,当真深不可测。
越国境而来,仍是割韭菜。
龙阳君杀到眼红,把这座小宅院里的人杀到仅剩三人。
“说!”
他滴血的长剑垂着,问话的声音很阴柔。
偏偏这样的阴柔,才最让人胆寒。
“英季呢?”
跪在同袍血中的三个下人丢魂似地看着龙阳君,许久才有一个略胆大些的,颤抖着道:“回……回寿春了。”
回寿春了吗?
强盗自然都是这样的。
抢够了东西,就要回老巢去。
“好,”龙阳君对那个回答的人点头道,“你可以活着。”
他又看着其余两位,长剑微偏,道:“接下来谁回答,魏圉在哪里。”
那两个被吓到崩溃的人,终于捡回一点神智,大声说出了魏圉的下落。
“就在柴房锁着。”
“英大人说是他的战利品,原本要带回去的。”
没有带,可能是太着急,也可能是抢夺了太多东西,马车装不下了。
龙阳君推开柴房的门。
魏圉果然躺在那里。
死了的,被剖开肚子的魏圉。
黄昏的光穿过窗棂,洒在魏圉冰冷的身体上。
龙阳君在他身边跪下。
“是我的错,”他轻声道。
无人应答。
曾经在魏国叱咤风云的一国之君,死在这脏乱的柴房。
龙阳君的声音很平静,直到手指碰触到魏圉被翻出体外的肠胃,才终于颤抖着哭出声音。
“很疼吧?”
他问道。
很疼吧,让那么怕死的你如此疼着死去,真是太残忍了。
真是太残忍,太可恶。
“你再忍一会儿疼。”
龙阳君从衣袖中取出针线,小心把魏圉的肠胃塞回身体,缝合他的皮肤。
“别急,”他轻声道,“本君先送陛下体面地走。”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初雪后封冻的路很难走。
姜禾裹着大氅离开大梁城时,入目尽是白色,脚底都是冰碴。
大梁城的百姓跪在冰雪中,为魏忌送行。
听说魏王假也死了,死在楚军抢夺魏国王室财宝时。残存的王室把魏王的遗体带回了黄河北,消息传回来,并不见百姓为此伤心。
他们只哭魏忌。
在他们心中,魏忌近乎一种信仰。
魏忌死亡,跟魏国灭亡的区别并不大。
姜禾向雍国军营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静悄悄的。
雍国军队并未阻止魏国百姓的悼念,也并未有任何表示。
但姜禾知道赵政接下来的打算。
——灭掉魏国三十万主力部队。
赵政翻身上马,从蒙恬手中接过缰绳。
“雪天路滑,陛下不乘车吗?”
蒙恬问道。
赵政颔首道:“骑马快些,孤来这里,多数朝臣并不知道。”
回咸阳,不能与王后同归了。
蒙恬在心中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事来。
“之前微臣奉旨杀尽魏王室男性,除魏假被楚军所杀,其余人等,几乎被我军诛杀殆尽。当时楚军突袭大梁,微臣奉王后命令抵挡楚军,并未细察是否有漏网之鱼。”
战马上的赵政神情突然有些僵硬。
“蒙恬,”赵政开口道,“孤的确命你杀尽魏王室男性,但孤又来信收回了旨意,你没看到吗?”
蒙恬呆住了。
他想了想,忍不住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又掏出另外一封,高高举着道:“微臣收到的第二封信,是空的。微臣已命人彻查缘由,却并不知道陛下是收回成命。”
赵政感觉到自己似乎立在悬崖边,稍不留神,就要失去所有东西。
“那第一封信,”他一字一句道,“王后知道吗?”
蒙恬低头跪下,算是默认。
赵政转头向大梁城的方向看去。
视线中一片冰冷的白,像他曾经一无所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