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的时间不多,这个道理不用姜禾讲,赵政也知道。
但他没想到,姜禾给出确切的时间,如此之短。
长寿面劲道美味,赵政连吃了好几大口,才点头说话。
“今年秋天冷,入冬就早。三个月后,黄河说不定会结冰封河。阿禾你,是这个意思吗?”
现在雍军阻断了黄河几处容易渡河的渡口,但是若黄河结冰,魏国主力南下,蒙恬想要攻下大梁城,比现在更加艰难。
“是,”姜禾道,“所以要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他们先前为了迷惑魏国所做的一切,才不会白费。
“然后挥师北上,”赵政眼中掠过一丝冷冽,“全歼魏国主力。”
国君已亡,王国分崩离析,再勇猛的将士,也会仓皇失措的。
“臣妾在想,”姜禾轻抿嘴唇,停顿一瞬道,“若到时候城破灭魏,黄河以北的魏军主力,或许可纳降并入雍军。”
到时候只需要化整为零,把魏军散入雍国军队,他们很容易会被同化。这样雍国增强了战斗力,也有了同楚国一较高下的资本。
灭楚,可以提前三年。
“不,”赵政放下面碗,断然拒绝道,“他们中大多都是魏忌的亲信部队,留着会出乱子。孤要全歼。”
是别人的也便罢了,是他的,不可信,也不愿接纳。
全歼,方能安心。
姜禾埋头吃面,许久不再说话。
虽然没有说,他们二人间却似乎有黏稠的气息涌动。
那气息相互抵触又慢慢融合,理解却也微微排斥,最终化作一声清浅的叹息。
“阿禾……”
赵政拿起丝帕揩净唇角,推开碗碟,双手支撑几案,身子前倾,又无奈,又有些奇怪的情绪翻腾。
“你不舍得他死,对不对?”
他凝神注视姜禾,棱角分明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
藏锋敛意,却掩不住凌厉的气息。
这是君王的意志。
日雕月琢,无法撼动。
“如果不是他,”姜禾深吸一口气道,“十三岁那年,我便死了。”
赵政垂眉,清俊的脸颊露出一丝痛色。
他知道自己迟了很多年。
他也恨过自己迟了很多年。
但往事不可追,他无力改变,只曾经感觉到姜禾的犹豫,品尝过自己的妒意,然后决定继续走该走的路。
属于他和她,荆棘遍地不能回头的路。
“孤以为,”赵政一字一句道,“你当年欠他的,在洛阳,在大梁城外,已经还完了。”
他知道她的亏欠,也知道魏忌的情深,所以那时在九嵕山下,他放开了她的手。
他明明可以把来抢夺她的魏忌就地格杀。
他没有,不仅是顾虑还未准备妥当的战事,更多的,是成全她的选择。
但是,魏忌终究错过了她。
千军万马,四海潮生,他抢回了自己的女人,就不准再出任何岔子。
赵政看着姜禾,看她明艳的脸颊今日素淡了些。眉心微蹙,似乎要辩解,最终却放弃了。
“即便已经还完,”姜禾道,“但是作为朋友,如果他死,我不想他暴尸荒野。”
雍军向来有枭首示众的传统。
拼死抵抗的敌国将领,甚至会得到悬尸震慑的“荣誉”。
姜禾难以想象魏忌的尸体被悬吊在大梁城外是什么样子。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能容忍肌肤溃烂、被秃鹫啃食呢?
“孤答应你,”赵政微微偏头,视线从姜禾脸上移开,淡淡道,“等魏忌死了,孤不准蒙恬毁坏尸体。让他买一口棺椁盛殓,入土下葬。”
这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
“不需要蒙恬去做,”姜禾道,“我去。”
“姜禾!”
赵政猛然转过头,双目圆睁气息混乱,他的手按住她的手臂,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们从未争吵过。
结婚一年来,恩爱甜蜜如胶似漆。
纵使有政见不合的地方,也常常三两句就讲清楚。
没有像今日这样,她怀疑他的诚意,而他,怀疑她的私心。
“你弄疼我了。”
在他的恼怒中,姜禾的手臂挣了挣,最终有些委屈道。
赵政松开她,起身几步走到窗前,背影冷漠地站着。
姜禾也起身,走到赵政身后。
她伸出手臂,环住了赵政的腰。
怀里的人那么高大,耳朵贴着他的后背,隐约能听到他的心跳。
他虽然气到说不出话,但他的心跳告诉她,他是担忧,是妒忌,还有些怀疑。
“赵政,”姜禾轻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蒙恬攻不下大梁,让我去吧,我可以。”
她曾经在大梁城北,几乎挫败楚军。
她也精通兵法谋略,或许走上一圈,便知解决之道。
然后她要亲眼看魏忌死去,亲自安葬他吗?
赵政咬牙不语。
她不懂自己为何恼怒。
他不准她属于别人,一分一秒都不能,是尸体都不能。
“只要雍军不屠城,”姜禾道,“魏国的王族,我不护。”
既然身为王族,自然锦衣玉食享百姓侍奉,也自然身负家国责任、百姓生命。王族,理所应当为国生,为国死,故而她不护。
但是百姓不一样。
生,无所选择。命,苦如黄连。死,更如草芥。
况且魏国灭亡后,大梁城的百姓,便是雍国的百姓。
赵政的身子微微松动,抬起左手,握住了姜禾放在他腰间的手。
“雍军从不屠城。”
他郑重道。
不管是攻打韩国,还是赵国,雍军都没有屠过城池,也没有虐杀过百姓。
这是军纪,也是雍国纳天下人入华夏族的雄心。
“我知道,”姜禾轻轻摇晃着,“所以让我去吧。我答应你,城破即回,接下来咱们夫妻同心,南下伐楚。”
夫妻同心,南下伐楚。
赵政在心中咂摸着这八个字,唇角无声勾起。
她总是,最会哄人的。
“你知道孤不能去。”赵政道,“孤也不想你冒险。”
他被她摇得微微晃动,声音也就不那么坚硬。
“这不是冒险,”姜禾更加大力地摇晃着他,“我从小学了那么多,用不到,多气馁啊。陛下总不会怀疑,我是要帮助魏国反击雍国吧?”
“你不会,”赵政道,“阿禾你知道那样只会死更多人。”
她善良,但也足够聪明。
又唤回甜蜜的称呼,说明他几乎消气了。
“是。”姜禾的手搓揉赵政的腰,声音更加柔软,“我会思念阿谦,更会想你。所以我会快去快回,很快的,说不定,一个月就回来了。”
“你当孤的将军是酒囊饭袋吗?”赵政气急反笑,“那里不只有蒙恬,王翦的儿子王吉也在,他们两个苦攻不下的城池,你到那里三两日,就攻下来了?”
“陛下的将军厉害,陛下的妻子更厉害啊。这说明,陛下最厉害。”
赵政转过身,把姜禾拥在怀里。
“说好了……”他迟疑着,还是答应下来,“一个月。城破即回,不准跑去阵前。”
大梁城外,雍军林立。
前日才发起过攻城战,雍国士兵用攻城车撞击城门,投掷巨石,用长梯向上攀爬,密密麻麻的带火箭矢射入城,大梁城纹丝不动,雍军始终无法破城而入。
攻城战打了一整日,到最后雍军疲累,不得不退回军营。
魏国也得到一点喘息的时间。
他们灭掉城中四处燃起的大火,把新收集的火油、石块搬上城墙,甚至把城门偷摸打开一个时辰,在城外收集石块箭矢,把雍军丢下的攻城车抬回去。
也有人搜检雍国士兵的身体,从那些死尸上拿走他们身上带着的干粮。
城池被围,粮草很重要。
好在按照公子的预判,大梁城苦熬四五个月,是没问题的。
此时雍军又一次准备攻城,战鼓擂响前,突然有一个年轻人靠近大将军蒙恬。
他之所以能踏入雍国军阵,是因为他手里,拿着雍国卫尉军代统领的腰牌。
“蒙大将军。”
姜贲骑马奔来,声音爽朗。
蒙恬转过头,认出了姜贲。
“是姜公子!”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姜贲身后,确认他是一个人来的。
既然是一个人,便不太清楚他此时是代表齐国来,还是代表雍国。
“不知姜公子此来,是有何事呢?”
“是这样的,”姜贲把手里的马鞭扬起,指向魏国城池,“本公子准备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