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去过战场。
在大梁城的卜寨,她在后方出谋划策,魏忌在前方奋勇杀敌。
姜禾曾亲眼见人头滚落在脚边,也曾九死一生,险些命丧异国。
在那场战争中她失去了父亲。
而楚国芈负刍,则折损三十万精锐。
她还记得自己在大雪中哭泣的模样,也记得魏忌那一双难过到让人心疼的眼睛。
他不是畏战怕死的人。
他只是,心存良善、悲悯世人。
在这个诸侯争斗夜不能安的乱世,他的善良是刺向他自己的一把刀。
求仁而不得,反陷入绝境。
姜禾在止阳宫缓缓踱步。
铠甲要做好,不是三两日的事。
在这之前,她还要多抱抱小阿谦。
秋日风景好,姜禾带着阿谦在宫中四处走动。教他认识房顶的瑞兽,教他识别花鸟鱼虫。
有时候距离谏议殿近些,能看到传送邸报的卫尉军冲进大殿,又带着新的旨意奔走离开。
姜禾就可以得到最新的消息。
她知道魏忌死守洛阳,被蒙恬打得仅存百人残部逃生。
不必等斥候的消息,姜禾就知道魏忌会去哪里。
大梁。
城池坚固易守难攻的大梁。
果然,雍军在大梁城外,迟迟无法破城而入。
国都咸阳的秋日,比往年更加干燥,也冷得早一些。
陈南星手提一个竹篮,把里面晒干的**和粗茶用油布包好,放在卫尉军府衙旁边的小值房里。
这里的卫尉军早就跟陈南星熟悉,见她来,笑着点头。
“辛苦陈姑娘送来。”
他们一面打招呼,一面把干粮背在身上,揣紧刚收到的密信,准备启程。
“是御医院的心意。”
陈南星说着把药包递到要离开的卫尉军手里。
那卫尉军信使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把干粮袋子解下来,把药茶包放进去。对陈南星施礼,这才走了。
陈南星回礼,转身便要离开。
“不等着苏大人吗?”有人这么问道。
陈南星知道,因为她来得太勤,私底下很多人疑心她是在对苏渝献殷勤。
这倒没什么好解释的。
连苏夫人都知道,她不会做妾。
“苏大人去送信了吗?”陈南星神情自然道。
“还不是打仗的事嘛,”有个嘴快的信使道,“斥候说见到齐国车马入大梁,怀疑是魏国公主。苏大人担心情报有误,就亲自去……”
“小路!”话音未落,便有别的信使厉声打断他,“你不想活了吗?滚出去!”
名叫小路的信使连忙住嘴,灰头土脸地低下头,唯恐被责打。
虽然陈南星是自己人,但是私底下议论军情,是卫尉军的禁忌。
幸好苏渝不在,否则这个信使轻则被罚,重则就会被贬斥逐出。
雍国的斥候有很多,他们探听来的消息,如果确切,会直接禀报。如果有疑惑,便会呈报给上级判断。
苏渝作为他们的长官,要保证消息的准确性。
与魏国的战事中卷入了齐国,他当然要不辞辛劳跑去探看。
只是……
齐国车马入大梁,怀疑是魏国公主,魏子佩吗?
听闻母族避入大梁,她在齐国离得近,忍不住跑去支援?
还是她想要用公子夫人的身份,把齐国也拉入战争,借以拯救族人呢?
这就是她死缠烂打嫁给姜公子的原因!
陈南星的心揪起来。
姜公子会怎样?
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他又是齐国的辅政公子,手握大权,怎么会忍心自己的女人身死异处?
真是忘恩负义。当初雍国上下为了她的婚礼忙碌许久,她竟然这么报答了!
陈南星坐在马车中,攥紧的手指把掌心硌得生痛。
齐国公子府比雍国和魏国的看起来都要富丽堂皇些。
这倒不是因为如今的齐国王室有多奢侈。实在是雍国还在筚路蓝缕从西北往东南迁都时,齐国就已经是丰饶富强的海上霸主了。
这些家底,他们还是有的。
宗郡在内侍的引路下穿过一座座殿宇,内心不由得百味杂陈。
可惜桓公后的几代齐王要么目光短浅,要么与大臣离心,甚至还有因为好色挑起战事的,以至于到现在齐国只剩下这么个空壳子了。
正想着,远处走来一位年轻人。
高大的身板,笑容和煦的脸,一双眼睛透着知世故却保留真挚的亮光,正是姜贲。
宗郡不由得心中一动。
幸亏这孩子晚生了五十年啊。
没有等回到殿内,姜贲当场拆开书信,仔细读下去。
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又展开,最后化为深深的郑重,折起书信抬头。
“宗管事,”姜贲道,“本公子就不写回信了。劳烦你回去转达给姐姐,就说请她放心。”
宗郡应了声是。
这一对姐弟倒都是这样的性格,干净利落大刀阔斧的。
但宗郡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公子殿下,”他见内侍和宫婢已经退下,思量着道,“勿怪老奴莽撞,来的路上,老奴听到些风声。说是魏国公主……也就是公子夫人,去了大梁。”
他只是陈述,并不问什么,便已经是疑问。
事实上,当宗郡在公子府外求见,听说姜贲在府中时,心里是激动和宽慰的。站在他的角度,当然不希望齐国加入战争。
魏国王族困守大梁,是在等待渡河北上的主力部队回来。
若齐国加入战事,雍国会艰难些。
姜贲似乎早料到他会问,闻言摇头道:“内子的确去了大梁,但请宗管事回去转告雍国陛下,齐国不会参战。”
竟然……
如此果断吗?
宗管事心中浮现魏子佩的模样。
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知为何,他却又为那位姑娘难过。
可惜了。
大梁行宫内,魏子佩正在安抚老太后。
“母后,没关系的,有兄长在,会没事的。”
这句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次,似乎每多说一次,就相信一次。
到最后变成一句真理,不断重复着,让自己信心倍增。
老太后这几日不再垂泪,她的视线有些浑浊,轻轻握着魏子佩的手。
“哀家已经活了一大把年纪,自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死了就死了,不亏。但是哀家不舍得你们死啊,你才刚刚成婚,忌儿甚至都没有一个人陪伴。”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生起气来:“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如今被困在城里,姜公子知道吗?他会不会……”
老太后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旋即又颓然摇头。
“他不会的,若不然你也不会一个人回来。”
魏子佩低下头,许久没有作声。
她是灌醉了姜贲,拿了他的腰牌,偷跑出来的。
为了让雍国心生忌惮,她甚至一路大张旗鼓,摆出齐国要干预战争的样子。
这会儿姜贲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知道有多生气。
而且他早就说过,他不会因为自己是公子,便因为一己私利调遣大军让齐国卷入战争。
这样也好。
他无愧于百姓,她也无愧于血统。
能相伴这么久,已经是她的福分。
死而无憾。
魏子佩端起一杯乌梅茶,发现茶水已经见底。
湿润的乌梅躺在杯底,酸涩苦楚,就像她正值青春便要戛然而止的人生。
傍晚时分,赵政从谏议殿回来。
几案上除了御厨做的精美饭菜,还有两碗长寿面。
他跪坐下来,心中涌起暖融融的感动。
这是第一回吃姜禾做的长寿面,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亲人为他做过长寿面。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让他心里高兴。
他们已经大婚一年了。
怎么却感觉,是昨日的事呢?
姜禾拿起竹筷递过来,赵政接住,却顺势握住了姜禾的手。
“阿禾,”他温声道,“孤很高兴。”
姜禾笑着,眼中光芒闪烁。
“陛下高兴,臣妾也高兴。”
“阿禾,”他又道,“蒙恬找到攻破大梁城的方法了。”
攻破大梁城吗?
姜禾下意识问道:“什么方法?”
赵政笑着说了。
姜禾却摇头。
“臣妾以为不见得可行。”
赵政伸出手指轻点姜禾的额头。
“那就劳烦王后多想想,也免得阵前将士着急。”
他笑起来,低头吃面,脸上浮动意气风发的神情。
多好,一步步,实现少年时的梦想。
那也是,姜禾的梦想。
她轻轻咬断一根面条,在口中慢慢咀嚼,很久才咽下。
“三个月,”姜禾轻声道,“蒙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