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进去?
去哪里?
铁桶一般,高大坚固的大梁城?
蒙恬仔细看着姜贲的神情,确认他不是在说笑。
“好,”少年将军郑重点头道,“待本将军把这个城池打下来,姜公子便可畅通无阻。”
虽然很难。
大梁城不光城墙坚固高大,城外还有纵横交错的护城水路。这些水网不仅能给大梁城提供饮水补给,还能有效阻挡敌人的攻势。
可谓动静平衡、刚柔并济。
自魏惠王营建大梁城至今,大小战役数次,这座城池却巍然而立,从未被攻破。
对于今日能否成功,蒙恬没有一点把握。
听到蒙恬的回答,姜贲却朗声笑了。
“蒙将军言重,”他身上并未穿戴铠甲,紫红色的劲装武服,衬托得脸颊红润,声音也比平日大些,“本公子进一座城,不需要等城墙塌、城门倒。我就这么走进去,没有人拦。”
蒙恬张嘴失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飞进去吗?
姜贲抬手遥指远处的城墙,示意蒙恬看那上面迎风而立的白色身影,开口道:“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蒙恬既恼恨又敬重的人。
“魏国公子,魏忌。”蒙恬沉声道。
每逢大战,魏忌必在城墙上出现。
他身上永远穿着白色的衣服,像日光般绚烂耀眼,像神祇般无法被打败。
姜贲眯眼笑了:“不,他是本公子的大舅哥。”
姜贲笑得灿烂又蛮横,似乎跟这么个人结为亲戚,是一件可以引以为傲仗势欺人的好事。
蒙恬这才懂了。
“公子你是要……”
“我去劝降。”姜贲道,“三日之内,若没有人开门出降,你们就按照王后的意思,大胆干吧!不必等我,也不必顾忌我在城中。”
王后的意思?
王后并没有旨意传来啊。
蒙恬下意识挠头,手还没有碰到头皮,就被姜贲重重拍在肩头。
“看在本公子也是雍国国舅的份上,”他靠近蒙恬道,“将军你可,不要在背后放冷箭哦。”
所以他是齐国公子,魏国国婿,还是雍国国舅爷。
这身份可真够复杂的。
蒙恬把手中缰绳握紧,摇头道:“岂敢岂敢。公子若要进城,本将军愿意后退三百丈,算作劝降的诚意。”
雍国射程最远的劲弩,也只能射两百多丈。
退后三百丈,的确是最大的诚意和信任。
是暂时中止战争的诚意,同时也是对姜贲不会向魏国传递军情、出卖雍国的信任。
姜贲收敛笑意,策马而去。
跑开数丈远,他忽然又勒马停下,转头对蒙恬道:“将军慷慨豪迈,待本公子归来,定要与你痛饮三日!”
蒙恬绷着脸,拱手施礼回应。
但他的心里不由得笑起来。
也好,没能同王后饮酒,同她这个弟弟,也不错。
雍军向后退去,让城墙上严阵以待的魏国士兵有些疑惑。
但他们并未放松警惕,直到站在垛口处的公子魏忌转身说了什么,便有人挥动令旗,命将士稍事休息,原地待命。
怎么回事啊?
距离垛口近的士兵小心向外看去,看到空旷的城外道路上,有一匹战马靠近。
马匹健壮,马背上的男人挺直身板,虽然长途跋涉而来,却不见半点风霜颓靡之色。他一身紫红衣服,那是齐国王族喜欢的颜色。
在他的驾驭下,马匹跑得轻快平稳,时不时还绕过随处丢弃的战车,跃过地面尚未清理的石块。
肆意张扬,像踏着天际流云。
城外原本宽阔坚固的石桥已经被毁掉。
姜贲踩在雍军铺就的简易木桥上,低下头,便看到护城河里被泡得发胀、无法辨认面容的士兵。
他抬起头,又看到城墙上被巨石砸中的痕迹,以及泼下热油,灼烧过的颜色。
姜贲定了定神,大声喊道:“齐国公子姜贲,求见魏国国君。”
城墙之上,魏忌从下属手中接过弓箭,瞄准了姜贲的胸口。
“退下!”
他厉声道。
“兄长。”
姜贲抬头唤。
魏忌的声音冷冽,姜贲的声音热烈。
一冷一热,巨大的反差令更多人向城下看过来。
原来是国婿吗?
许多曾亲眼见到姜贲抢婚的魏国士兵认出来了。
这就是那个破坏了公主婚事,连送聘礼都不舍得送第二次的齐国公子啊?
想到此处,他们心头一热,险些落泪。
危难之时,国婿来支援了。
虽然只有他一个,也好过见死不救。
但公子魏忌的询问很快令这些士兵的幻想破灭。
“姜贲,你如今是雍国卫尉军代统领。到底是想见陛下,还是想打开城门,给雍国交投名状呢?”
卫尉军代统领,掌两万卫尉军,负责王宫守卫,是雍国国君最信任的人之一。
这样的人,作为敌国的他们,怎么可信?怎么敢信?
魏国士兵顿时心生警觉,把手中的兵刃握得更紧些。
可姜贲仰着头,解释道:“本公子只是要见一见国君,城门打开即合,数百丈外的雍国士兵也赶不过来啊!兄长你要是担心,尽管可以把我捆进去。”
一句一个兄长,真诚温驯。
魏忌却仍然在摇头:“休要花言巧语,退下!”
“不退!”
姜贲一面说,一面解下卫尉军代统领的腰牌。
这面腰牌由青铜制成,是自他领命后,雍国现做的。
虽然有一个“代”字,却仍然很有气势。
姜贲曾经多次疑惑过姐姐要他做卫尉军的缘由,直到近日终于明白。
只有卫尉军,才可以自由出入雍国军营。
才可以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做该做的事。
想起来,姐姐让他做卫尉军的时候,正是他为了魏子佩,醉酒惹事夜夜哭嚎时。也是雍国决定待姐姐产后就要举兵伐魏的时候。
姐姐那时候就已经为他做了打算。
要他用这个身份,救他心爱的女人,也试着救一救她自己的朋友。
魏忌,是姐姐的朋友吧。
那种即便曾有过龃龉,也要誓死维护的朋友。
可惜赵政不懂,魏忌也不懂。
这两个男人,真是蠢透了。
姜贲扬起手,把那块青铜腰牌丢进护城河中。
“啪”地一声,那块腰牌沉入水底,惊起几圈清浅的涟漪。
“兄长,”他抬声道,“代统领,我不做了!你让我进去吧!我是魏国的女婿,我的妻子还在城中。”
姜贲看起来很着急,像一个因为妻子被惹恼了回娘家,迫不得已在岳丈门外求情的寻常男人。
可是很显然,他惹怒的不是普通人家。
“笃”的一声闷响,一根羽箭钉在姜贲身前的木桥上。
箭头没入圆木,箭羽乱颤。
“我知道你是来劝降,”魏忌道,“回去告诉雍国国君,就说魏国誓死不降!你若再进一步,便是自寻死路!”
魏国不会投降的。
魏国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只需要三个月,主力大军回援,魏国便可以趁势反击。
雍国军队如今苦战不能攻城,士气已经被削弱。魏国还有与其一战的能力,还有取胜的机会。
可姜贲并未放弃。
他摇头道:“兄长你知道我是来劝降,却不知道我为何劝降。”
姜贲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不出所料,空中响起弓音箭鸣,一根箭矢借着从上往下的力量,刺入他的小腿,钉在他的骨头上。
很显然,这次的箭头可没有磨圆。
姜贲咬着牙,继续向前一步。
他穿着紫红色的衣服,鲜血蔓延而出,却并不夺目。
魏忌,老子知道你有百步穿杨的本事,那你就射准些,别把老子弄死,让你妹子守了寡。
“姜贲!”城墙之上,魏忌道,“再进必死!”
他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飘扬,墨色的长发狂乱地飞舞,像一条从西天遨游而来的银龙。
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断情绝爱,不近烟火。
可姜贲并未退让。
他拖着伤腿,在魂魄几乎出离的疼痛中,再进一步。
魏忌,老子打赌,你不敢射我胸口。
你和我姐一样,外表强硬,却人善好欺。
第二根箭矢飞来,射中姜贲的大腿。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身体摇晃,几乎要向前跌去。
就在此时,城门打开了一个缝隙。
一抹艳丽的身影向他飞扑过来,双臂拥住他的脖子,身体紧贴他的前胸,挡住了他的要害部位。
“姜贲,”魏子佩的眼泪落进他的脖颈,滚烫火热,“你这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