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眼含热泪策马离去,就有人同样眼含热泪,却憋得一张脸变了好几次颜色。
“公子殿下,微臣……”
魏国国婿苏放的脸色黑中带紫,嗫嚅着走到魏忌面前。
正准备离开的魏忌向苏放看过来,点头道:“苏郡守,舍妹败坏门风,已被本公子驱逐。今日的婚事,不必办了。”
别呀!
苏放满脸着急。
只要能做国婿,谁还在乎什么门风什么清白呢?再说了,魏子佩不是说过,送走那小子,就回来吗?
“公子公子……”见魏忌已经翩然迈步,苏放忍不住追了上去。
魏忌在他的追逐中站定回头,苏放却又忽然噤声立在原地。
他的魂魄像是被什么击出身体,整个人失去了言语和行动的能力。在片刻的静默后,苏放惶恐地退后一步,抬袖施礼。
“微臣明白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魏忌那原本清和的视线中透出的凌厉,让他不得不明白:再缠磨下去,或许被驱逐的就要加上他自己了。
龙阳君一直等公主府门外被清理干净,看热闹的百姓终于散了,才抬脚走进去。
“厉害。”
他捡起一支射落的羽箭,细细摩挲那枚箭头,神情中含着激赏。
魏忌就站在仆役退避的院落中,眼神散淡地落在裹着红绸的树枝上。看不出他是欢喜还是悲伤,只觉得那眼神深邃又落寞,像是窥见了未来的某处场景。
微风吹过,红绸飞扬,腊月的冬天也似暖了几分。
龙阳君缓缓走近,跟魏忌站在一起,饶有兴致道:“看什么呢?”
魏忌并未对他的到来露出意外,只淡淡道:“看桃花开满枝头,像丽人的容颜。”
那翻动的红绸,的确有些像盛开的巨大桃花。
但是龙阳君知道,他是想起了那首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这是唱诵少女出嫁的诗词,很合今日的情境。
说完这句话,魏忌已经收回目光。
“就劳烦龙阳君去安抚母后。”他恢复了往日温煦的神色。
“凭什么?”龙阳君佯装不满道,“你们兄妹闹事,我去收场吗?况且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本君怎么解释,老太后也不会开心吧?”
“就按你想的解释。”魏忌道。
他越过龙阳君离去,衣袖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片不染尘埃的雪花。
龙阳君讪笑一声,掩饰心中涌起的愉悦。
他想的吗?他想魏忌为了让魏国同齐国扯上关系,不惜假装驱逐魏子佩,也要让她跟着姜贲走。
老太后如果想到此处,也会觉得公主嫁给姜贲,比嫁给一个小小的郡守,好太多了。
都是聪明人,不难解释。
龙阳君简直要哼起小曲子。
“请恕微臣失礼,”魏国使馆门外,听到消息出迎的使臣并未把魏子佩迎进去,而是伸手阻挡,“殿下如今已非魏国公主,不能住在使馆了。”
那使臣是魏国常驻雍国的,没想到消息竟如此快。
魏子佩站在门外,满脸怒色却又不好发作。
“谁跟你说本宫不是魏国公主了?”她隐忍着,声音并不大。
使臣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
单看那信笺的颜色,魏子佩已经懂了。
“是兄长吗?”她的表情仍难掩悲伤。
“公子亲自来信。”使臣的声音很是敬重。
“子佩,”姜贲因为受伤,坐在他们临时买来的马车中,闻言掀开车帘道,“跟我走吧。”
魏子佩犹豫不决地转身,摇了摇头:“我不能住进齐国使馆。”
虽然如今世风开化,但她不愿意魏国因为她行为不当蒙羞。就算不能住在这里,她也应该住在馆驿。
“不去齐国使馆,”姜贲有些神秘,却又扬声特地叫魏国使臣听到,“你有别的宅子。”
那使臣走近一步施礼:“既然公主殿下有别的宅子,微臣便把殿下之前留在这里的妆奁等物随同送去吧。”
马车七拐八拐,离开魏国使馆向东北方向去。
东北方是齐国使馆的位置,魏子佩正要拒绝,却见马车并未停下,而是驶过齐国使馆门口,又转了一条街巷。
忽然见左右豁然开朗,这里的街道竟然比别处宽上一倍。
青砖铺得平坦规整,两边高大的围墙下种植着冬日也开花的腊梅。
馨香扑鼻间,看到前面有一座大宅。
宅门方正宽大,门柱下竖立着抱鼓石,石上刻瑞兽祥云。门口肃立数名护卫,见马车靠近,不知对门内说了什么,大门便缓缓打开。
姜贲勉强从马车上挪下来,站直身子,牵着魏子佩的手向前走。
一步两步,他们走上台阶,走到大门口。
只见精美的照壁矗立面前,绕过照壁,又见正厅高耸而不失秀美,装饰得同她洛阳的府邸非常接近。
虽然没有再往前,却能想见其后数进院子的精巧别致。
魏子佩怔立门前,还未询问姜贲这是怎么回事,便见百多位护卫仆从奴婢蜂拥而出,齐齐跪倒。
“卑职(奴婢)等恭迎公主殿下。”
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响亮又不失肃重。
看来不光是这座宅邸,就连奴婢,也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是……”魏子佩看着姜贲,恍然如坠梦中。
像是她不久前才离开的那个家,被人搬来了这里。
“姐姐送给你的。”姜贲牵着魏子佩的手走进去,含笑道,“本公子以后若住进来,是不是算入赘?”
魏子佩情难自禁双目含泪,低声道:“这得使不少金饼吧,我如今还没有,以后……”
“以后你嫁进门,多帮姐姐抱抱孩子,就还了。”姜贲抬手轻抚她的头发,温声道,“本公子累得不行,得进去躺着。姐姐必然准备了医官,快来给我诊诊。”
他们走进去,听到身后“哐当”一声,是魏国使臣抱着的行李掉了。
使臣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再三确认不是走错了路回到了洛阳。待明白过来,他的嘴张得更大了。
“蓄谋已久,蓄谋已久……”
使臣喃喃念叨着,头摇得像是门口被风扯动的幡旗。
“陛下输了。”棋落无声,持子的姜禾却笑颜如花。
“这一局才刚开始。”与姜禾对弈的赵政抿唇道。
“臣妾是说,姜贲带回了魏子佩,住进本宫买的大宅里。陛下,输了。”
“好,”赵政点头道,“孤把江山输给你。”
站在殿内伺候的小内侍心惊胆战地抹了一把汗。
他的师父李温舟年纪大了,站着端茶倒水难免支撑不了太久。王后体恤下人,便让李温舟荐来一位徒弟守着。
小内侍原本就战战兢兢,结果听到国君和王后的对话,时不时就要吓出一身冷汗。
陛下竟然说把江山输给王后,这是不是暗示王后僭越呢?
王后会怎么答?
小内侍忍不住抬头看,见王后仍然笑着,伸出食指轻轻抚一抚国君的脸,颔首道:“好啊,左右臣妾也是陛下的。”
小内侍看到赵政唇角散开的笑。
妙啊。
他在心里道。
“今年过年,会热闹起来。”王后继续下棋,声音里透着喜悦。
“明年更热闹。”国君也抬手,触摸王后鼓起的肚子。
小内侍连忙垂下头。
师父说的对,只要有王后在,自己就不会遭殃挨罚的。
姜贲果然要魏子佩名正言顺地嫁过来。
他特地请人去魏国提亲,是为“纳采”。结果媒人被赶出来,却仍然厚着脸皮,按照姜贲交代的,扬声道:“这是纳采!”
后来“问名”礼时,干脆让媒人主动在魏国公主府外说出了魏子佩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这之后便派人快马加鞭带着魏子佩的生辰回到齐国祖庙占卜,顺便带回了盖有印鉴的婚书。
至于“纳征”,是送聘礼。姜贲觉得他已经送过一次,且价值连城,便让亲信张远跑到魏国公主府门口,大喊一声:“聘礼送过了!”
张远在被对方冲出来的护卫射成筛子前,逃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惊吓过度,他说自己身体不适,办不了差事了。
可姜贲坚持要行“请期”礼。身边没人想再去魏国挨打,于是他干脆写了一封信给公子魏忌,告诉魏忌婚礼的日期。
可婚前一天,是“亲迎”的日子。女方要送嫁妆过来。
姜贲正准备找些人冒充魏国人,送些东西上门,结果到早晨,忽然有护卫说使馆大门堵住了。
是真正的魏国人来了,他们把东西往门口一丢,就转身离去。
“喝口茶再走啊。”姜贲厚着脸皮呼唤,再打开那些嫁妆。
他的眼睛瞪大,赫然发现这是自己之前送去的聘礼。
“好了!”姜贲笑起来,“明日大年初二,本公子可以入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