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傻了。
你既已做了雍国的代统领,必然能保全齐国。
那又何必要把自己置于两难之境。
好好的日子过下去,不要单枪匹马战死。
魏子佩越过姜贲,向迎娶公主的马车走去。
往日见兄长爱而不得忧伤困苦,魏子佩只觉得太傻。
可如今,她突然明白了这种傻,只不过是“成全”二字。
围拢在公主府门口看热闹的百姓,把这些瞧得清清楚楚。
不断有人把消息传出去,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好贵重的贺礼!”
——“不是贺礼,听说是聘礼!”
——“抢亲啊?小伙儿长得还蛮精神!”
——“精神有什么用,咱们国婿可也不错。”
——“唔……郡守虽然没人家好看,但这是名正言顺的夫君嘛。”
——“等一等,公主殿下出来了,怎么看起来公主和小伙儿才登对?”
——“你屁股可别坐歪了,你是魏国人,那小伙儿可是雍国的。”
瞧热闹的人往前推挤着,争先恐后来看三人的对峙。
“那不是雍国的,”雍国正使被挤得双脚离地,忍不住想要撇清干系,“那是齐国公子!”
没人管他说了什么,百姓们沉浸在激动万分和感同身受的情绪中。听到魏子佩拒绝,甚至有人悄悄抹了一把泪。
姜贲立在原地。
他看到魏子佩转身,看到她鬓发间步摇摆动东珠轻颤,看到她眼中将落未落的泪水,然后感觉到冰凉的衣服擦过他的手臂,魏子佩已经走出去。
“别傻了”,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五脏六腑碎了一般。
是她真的变心了吧。
真的吧?
姜贲感觉有人撞开了他的肩膀,是那位新婚国婿。
他没有躲。
虽然想要当场把这男人杀了,但他如今甚至顾不得愤怒。
可惜了。
他竟然忘了为自己难过,只觉得可惜了姐姐准备的贺礼。
那礼单的最后一页,烧灼他视线的贺礼。原来姐姐准备这些,不仅仅是为了贺魏子佩,还是为了贺他这个弟弟。
姜贲僵硬地站着,直到听见身后有弓弩再次拉开的声音。
一个高亢响亮的声音穿透熙攘的人群,厉声道:“本公子在,竟然有人敢在舍妹大婚之日撒野吗?”
自称公子,应该是魏国公子魏忌无疑了。
听声音,似乎是从公主府传来。
众人纷纷看向那面敞开的大门,那里的护卫仆从已经跪倒,透过高大的门厅,可以看到魏忌一袭白缎锦袍,立在院中。
他手里握着一张弓,引弓待发。
“如此蛮横,当就地格杀。”魏忌道。
他眼中几分厉色,似乎根本无心去辨认门口站着的高大男子是何身份,拉满弓弦的右手已经松开。
姜贲没有来得及躲。
那支箭钉入他的肩头,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一步险些跪倒。他口中闷哼一声,转身拔剑时,看到人群中拼命想要挤过来的雍国正使。
“住手!这位是齐国公子!”
姜贲能看懂他的口型,然而他的声音,都被百姓惊慌的叫声淹没。
魏忌根本不打算近战。
他把一支支羽箭抽出,一次次射过来。
魏国公子可百步穿杨,自然也可以在百步外,把姜贲扎成刺猬。
姜贲用剑格挡,却并未退让。
第一箭刺左肩,第二箭刺小腿,第三箭后背……
好在后面的那些,都因为力道不够,或者略有偏斜,被姜贲持剑挡下。
“护卫何在?”
似乎已经极度气愤,魏忌索性丢下长弓拔剑走来。
“在!在!”
山呼海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声声令人颤栗。
“杀了他!”
魏忌已经看到姜贲的面容,却仍旧扬声喝令。
这是要同齐雍两国撕破脸了。
密密麻麻的箭雨向姜贲飞来,疾如闪电、无孔不入。
姜贲仍然没有退开。
然后他发现,在这惊心动魄抵挡箭矢的瞬间,他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
魏子佩站在他身边,手中握着一把剑。
“兄长,”她在格挡的空隙间看向魏忌道,“你不能杀他。”
“如何不能?”魏忌施施然站着,唇角微扬,“杀了他,便是杀了雍国卫尉军代统领,便是杀了齐国公子,不亏。”
不亏吗?
不怕引来战事吗?还是为了震慑敌国?
形势的紧张让魏子佩一时失去了判断力。
而围观的百姓为了避开箭矢,也已经逃开大半。
余下的终于听懂姜贲的身份,心有余悸地大声感叹。
“原来竟是齐国公子!”
“真是跟殿下好登对。”
他们议论着,全然不顾脸已经红成茄子色的新郎,郡守苏放。
剑雨过后,魏忌终于走到了姜贲和魏子佩面前。
姜贲持剑挡着魏子佩,他只觉得他的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舍命来护自己,纵使死了,也无憾事。
可魏子佩又拨开他的手臂,走到魏忌面前。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你明明知道我……
当着这么多人,后半句话窝在魏子佩心里,她说不出来。
“为了魏国的颜面,”魏忌声音冷淡道,“你且退开。”
长街安静如夜,就连那些五大三粗的护卫,也都纷纷屏息。
姜贲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牵住了魏子佩的手。
她的手那么软,并未挣脱。
“她若不退呢?”
姜贲盯着魏忌的眼睛,把魏子佩拉到身后,另一只手握紧宝剑。
“她若不退,本公子就当清理门户。”
那些一直被魏子佩隐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若跟我走呢?”姜贲问。
“跟你走,便等同脱离族籍,从今日起,再不准踏入魏国半步。”魏忌神情冷漠。
“兄长!”魏子佩上前一步,在哭泣中颤抖。
她知道魏忌的性情。
他虽然常常以温润和煦示人,但也倔强专断说一不二。
今日只要魏子佩敢离开姜贲,姜贲便会被射杀。
而她若护着姜贲离开,也从此就不再是魏国的公主。
魏子佩静静站着。
她感觉到姜贲肩头的鲜血滴在自己衣袖上,顺着衣袖,再淌入他们二人紧握的手心。
他才受过重伤没几个月,就又添新伤。
刚刚那些箭那么密,除了兄长射中的那些,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伤,会不会正中要害。
魏子佩这么想着,缓缓松开了姜贲的手。
在姜贲不舍和心碎的神情中,她向前几步走到魏忌面前。
纤纤素手抬起,拔掉了头上的步摇,抽出精致的玉簪,解下缀着东珠的金凤冠,一一丢下。
长街上“叮咚”作响,那些贵重的器物像是被她随意丢弃。直到为了嫁作人妇而束的长发如丝缎般滑落,魏子佩才拎起裙裾,端端正正跪在魏忌面前。
“子佩拜别兄长。”她的声音有些微弱,却非常坚定,“并非子佩要舍家离族背弃魏国,实在是无法见姜贲白白丢了性命。待我把他送回雍国,再来公子府请罪。”
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继而起身,再次牵起姜贲的手。
“走吧。”
走吧傻瓜,这一回,让我护着你。
骏马飞奔出城,在官道上疾驰三里,确认并无追兵,才勒马而停。
“子佩……”姜贲心里都是话,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闭嘴!”魏子佩拉着他坐下,双手用力,掰断了刺入皮肉的箭杆。
“子佩,今日你大婚,我……”姜贲忍着痛,仍旧开口。
“不要说话!”她撕开他的衣服,食指和拇指按住伤口边缘,把箭头拔出。
箭头离开身体,翻动皮肉,流出更多的血。她有条不紊地清理创口、敷金疮药,再撕开衣衫包扎。
这都是那一次她到边关戍守,跟兵将学的。
处理完他的伤口,魏子佩问:“你自己能回去吗?”
“不能。”姜贲坐在地上握住她的手,怕她逃开,干脆又抱住了她的腿。
魏子佩被他抱得动弹不得,紧张的情绪褪去,反而哭起来。
“你不要耍无赖,”她道,“我与兄长从小交好,这一次,他定然恨透了我。”
“不会的,”姜贲一只手松开她,从地上拿起箭头,“不信你看这个。”
黑色的箭头上沾满鲜血,若说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箭头被刻意磨掉了倒刺,磨圆了角。
所以虽然入肉,却并没有刺入太深,拔出来时也没有带出肌肉和经络。
这是专门为姜贲做的箭,为了射中他,引她袒护,继而驱逐和成全。
魏子佩怔怔地看着那箭头,哭得更凶了。
她还记得那日在公子府,魏忌说过的话。
——“新娘子出嫁,当然要开开心心的。”
——“信,送出去了。别的事,就不是兄长能够左右的了。”
原来他一直都只盼着自己开开心心的。
泪水模糊了视线,魏子佩感觉姜贲抱住了自己。
她伸出手臂,把姜贲也抱紧。
“对不起……”她哭着道,“我对不起兄长。”
“对得起,”姜贲安慰着她,“那个紫茄子能干什么?有我做他的妹夫,还能帮他不少忙。”
紫茄子……
魏子佩想起他们离去时,郡守苏放那张脸。
他们一走了之,那些烂摊子,都得兄长收拾了。
“别怕,”姜贲安抚着她,“本公子娶你,大礼一个都不会少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共牢合卺乃至宗庙见礼,咱们都走一遍。到时候魏忌也未必就不会出席。魏子佩,”他郑重又小心地亲吻她的额头,“从今以后,你有另一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