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使馆是各国使馆里最大最奢华的一个。
一开始,这些使馆只是位置不同,建筑的格局差不多。
后来有一位楚国嫁入雍国的公主,曾高居雍国太后之位。这位太后掌握实权,因为无法回归故土,故而大肆扩建了楚国使馆,聊以慰藉。
马车驶入使馆内的甬道,平稳辗过青石板,一直驶到正殿前,才缓慢停下。
侍女掀开车帘,内侍屈膝跪伏在地,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从马车里走出来。
她踩着内侍的后背跳下马车,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匾额。
这女子身材挺拔、腰肢纤细、肩若削成、脖颈细长,婷婷袅袅步入大殿。
一路风尘仆仆,应该先沐浴更衣好好休憩。
可她却悠悠然走到棋案前,掀开棋罐的盖子,取了一颗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那一套棋谱已经烂熟于心。
不多时,棋局胜负已隐隐显露。
白色的棋子犹如身披白甲的士兵,手持长枪所向披靡。黑甲步兵却节节败退,仓皇而逃战车凌乱。
所有人都会以为,白子将要得胜。
女子手中捏着的白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知道,一旦她落下这颗子,对方那些她以为是被丢弃的棋子,便会在顷刻间形成一张罗网。
兜头而下,扭转乾坤。
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圆地方,她曾被对方就这么当场诛杀,失尽颜面。
从那次对弈败给对方起,她的人生也像是永远比对手技低一筹的棋局,一次比一次输得惨。
但是这一次……
她手中的白子落下,等了等,看不出对方还能怎么办。
形势的改变来自另外两颗白子。
那两颗子占据咽喉之地,令黑子如同被射中喉咙的大雁,只能从高处跌落下去,散乱无序摔成尸骨。
这是她一开始便布置好的。
这一次,无论对手如何周旋,也无法逃脱被摆布的命运。
窗外的风吹进来,掀飞幂篱,露出其下女子柔媚的脸。
她皮肤雪白,丹凤眼望而含情,小鼻梁娇俏可爱,红唇贝齿看起来才情卓然。
正是韦彰德的女儿,韦南絮。
“赢了。”
韦南絮丢掉棋子,看着一片狼藉的棋盘,露出傲慢的笑。
见她终于下完这一局,服侍韦南絮的侍女上前,为她送来一杯茶水。
水有些烫,但韦南絮并未生气。
“烧了吗?”
她开口问道,声音不似从前清亮,而是沙哑难听。
“烧了,只是可惜了费心做出来的替身。”
做替身的匠人已经被韦南絮灭口。
现在想要再做一个,已经不能了。
侍女有些遗憾。
韦南絮冷笑着摇头,对侍女一笑道:“你不懂。做替身出来,就是为了被杀。让他们以为我死了,是那替身最大的作用。”
那日她站在宫女面前询问自己同姜禾相比,谁更美时,忽然突发奇想,觉得也应该做出一个自己来。
雍国奸细遍布四海,肯定能查出她在做解药,也能查出她要来雍国。
姜禾心思缜密,赵政更是目光敏锐。
这两个人都很难哄骗。
他们绝不可能相信自己带来的解药是干净的,而赵政更有可能干脆把她杀掉,以免她提出什么他无法交换的筹码。
让对方防着自己,不如让他们以为危机已经解除。
可怜那宫女自从有了一张她的脸,走到哪里都揣着一面小镜子。不知道她死前有没有临水照一照自己的面容呢。
韦南絮想到此处,笑了起来。
“你去歇着吧。”
她屏退侍女,摘掉幂篱,步入净房沐浴。
不久前被她添在棋案上的两颗子,已经死了一颗。
死得恰到好处。
宗郡站在楚国使馆外,等了一个时辰,含笑离开。
姜禾正在宅院里考问郑灵的功课。
他学得不错,不光能把内容倒背如流,用起来也能举一反三。
此时郑灵正因为回答得不错,见姜禾展眉,心中开心。
他见不得那日她难过得像要死去的样子。她能开心,他愿意把只要有字的东西都背下来。
“怎么样?”姜禾看向宗郡。
“吃了个闭门羹。”宗郡脸上的笑已经散去,露出几分不满。
郑灵还没有走,闻言有些跳脚。
“谁敢让宗管事吃闭门羹!我找他去!”
“去吧,”姜禾斜睨他一眼,“楚国公主。”
郑灵的头立刻缩回去,微微怔住,旋即摇着头告辞退下。
宗郡却似乎同郑灵的想法一致。
“公主殿下准备驾临楚国使馆,已经是她们修来的福分,竟然还敢说舟车劳顿要休息几日。真是岂有此理。”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楚国公主会放弃与姜禾结交的机会,闭门不见。
“不见也很正常。”姜禾按捺住心底的焦虑道,“只是不知道韦南絮的贴身之物,放在了哪里。”
“这个问明白了。”宗郡回答道,“听说因为韦南絮是楚国将军项燕的门客,楚国公主亲自检点了她的所用之物,随葬焚烧一部分,余下的,都亲自带着,准备等回国后归还给项燕。”
能打听到这个,说明宗郡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接近了楚国使团。
随葬焚烧的东西,应该不包括药物。
姜禾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虽然赵政为了避免她与韦南絮接触,更避免与虎谋皮,干脆把她诛杀了事,但姜禾还是觉得,药既然做出来了,就要使用。
既然别人避着,干脆主动出击吧。
先要除掉姜禾。
夜深时,韦南絮还在心中一遍遍谋划着。
除掉真的,用假的替代,才能把解药送到赵政面前。
至于如何除掉姜禾,她还在楚国未启程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九嵕山下那一处传言饮用后可以诞下孩童的甘泉,正是姜禾的葬身之地。
当初埋在太后身边的棋子,已经假装无意地把九嵕山甘泉的事说给太后听。而太后果然不负所望,也已经安排要姜禾前往拜祭。
听说奉常大人挑定的良辰吉日,就在明日。
韦南絮闭上眼睛。
虽然不能亲临九嵕山,但是只要在心里想一遍姜禾的惨状,她就觉得开心。
夜深了,姜禾还是进了一趟宫。
这次她没有前往止阳宫,而是去了太后居住的达政宫。
太后刚刚卸下妆饰,乍然听到安国公主求见,顿时蹙起眉头。
“告诉她哀家不见,”她有些没好气道,“是不是不想去九嵕山?到现在才想起来找借口,也太晚了。”
殿门口等待消息的内侍道:“娘娘莫怪,奴婢看安国公主手里抱着食盒,许是给娘娘送点心来的。”
她会有那样的好心吗?
“奴婢闻着还挺香,像是用太后喜欢的桂花蜜做的。”
太后这下来了兴致:“宣她进来吧,谁知道她又准备给哀家挖什么坑呢。”
虽然不喜姜禾,但因为陛下的缘故,还是要维持出一副婆慈媳孝的样子。
不就是做戏,她做了大半辈子了。
待姜禾说明来意,太后觉得这件事也不难。
“恐怕得娘娘亲自下旨才好。”姜禾道,“也怪奴家性子孤冷,在这里竟然没什么朋友。”
太后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姜禾难得在她面前服软一次,又自称“奴家”,让她还挺受用。
再说了,这件事也是为了绵延子嗣。
不就是一道旨意吗?
太后觉得姜禾顺眼多了。
“如果没有别的事,哀家要休息了。”
她瞧一眼散发桂花香味的食匣,有些漫不经心,也有一点好奇。
都说姜禾擅长烹饪,可惜自己从来没有吃过她做的东西。
姜禾闻言点头,对她郑重施礼,又拿起食匣,没有递过来,反而退后几步,继而转身走了。
走了?
“你去哪里?”太后竟然脱口问道。
“陛下赏赐了几样点心,奴家想早点回去,好跟大家一起尝尝。”
姜禾又转过身,恭敬道:“太后娘娘有别的吩咐吗?”
太后抚了抚胸口,万分疲累地对姜禾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赶紧走,别把哀家气死了。
这一日是个好天,只是对韦南絮来说,不太好。
“什么?”
一大早,听说雍国太后的旨意,她忍不住怒火攻心攥住木梳。
“本宫不去!”
“殿下,恐怕您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