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的时间像是停止了流逝,而被困在时间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姜贲在惊讶自己言语中的冒失,魏子佩则在震惊中怀疑自己听错了。
“本公子……不是有意的,不抹……也行。”
终于,到底是姜贲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凝滞。
原来他真的这么说了!
魏子佩顺手捡起地上的木杖,朝着姜贲就打过去:“你这个登徒子!”
姜贲灵巧地滚到一边,接着翻身而起,抓住了魏子佩手里的木杖。
“你敢打我,我就喊人!”
“谁怕你喊人?”
“你不怕自己的名声受损?”
“性命都已经岌岌可危,还怕什么名声?”
姜贲神情微怔,缓缓把木杖从魏子佩手中抽过来,叹口气道:“你知道了?”
知道雍国打完了赵国,很可能便是魏国。
没想到不讲理的刁蛮公主,倒懂这些。
姜贲觉得魏子佩如今的样子,跟那个深夜睡不着时忧心忡忡却无人可以诉说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
魏子佩从姜贲缓慢的动作和柔软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丝感同身受的关怀。
她吸了吸鼻子,泪水却忍不住掉下来。
魏子佩知道会有一场硬仗。
她怕兄长死、祖母死,也怕自己死。她的担忧在魏国是无法说出口的,没想到面对这个混不吝的姜贲,倒没忍住说了出来。
是因为气恼自己不如兄长,也不如他吧。
毕竟姜贲虽然跟自己几乎同岁,却已经能带领将士在六国间斡旋。而她自己,就只能去赈灾放粮,或者送来可有可无的贺礼。
姜贲有些窘迫地看着她,这才想起她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最麻烦,爱哭。
柔软的丝帕递过去,柔软的蒲团递过去,温热的茶水递过去,最后递过去一盘姐姐吃剩下的蜜饯。
“好酸。”魏子佩咬了一口,鼻子眉毛瞬间拧在一起,猛灌一盏茶水。
姜贲这才发现,她还挺好看的。
“不吃就放一边,没逼着你吃。”
“我就要吃!”魏子佩脸上还有泪花,却笑了。
“哭哭笑笑,没个正形。”姜贲起身道,“走走走,本公子亲自送你回去。别让中尉军把你抓住,到时候还得去牢房里捞人。”
“谁稀罕你送。”
“谁稀罕你捞人。”
魏子佩虽然这么说,却气哼哼起身跟在姜贲身后。
她发现姜贲比自己高出好多,他凶巴巴的样子,还挺有男子气概的。
而且他,还想着去牢里捞自己呢。
少女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久久不褪。
“去哪儿了?”
见苏渝从殿外经过,赵政示意李温舟,把他叫了回来。
“回禀陛下,”苏渝跪地道,“先去查点各地送贺礼入京之人,以防混入刺客游侠,再保护公主殿下去了一趟魏国使馆,最后听从殿下差遣,派人去查楚国使团到了哪里。才问出消息,回禀过殿下。”
赵政斜睨他一眼,没有作声。
瞧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这个亲封的大将军,是姜禾的管家。
哦,不对,姜禾的管家是宗郡。
宗郡,也是孤辛苦培养的人。
赵政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
“孤才看过楚国使团的名册,里面没有韦南絮。”他低声道。
苏渝有些惊讶:“臣不知道,韦南絮还活着。”
当初韦氏一族倾覆,韦彰德死,韦南絮同族人一起被遣去泾水修渠。后来听说韦南絮又跟随兵马后勤去了汴州,在那里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她怎么去了楚国,又有可能混进使团里呢。
“她的确不该活。”赵政抬头看向苏渝,眼中浮现一抹冷色,“所以孤派你,去杀了她。”
国君派他杀一个人,不是大事。
只是机警如苏渝,顿时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敢问陛下,安国公主殿下是不是在等韦南絮?”
殿下向来是从容自若的人,齐国使团还未到时,她都没有派人打听过行程。如今这么在乎楚国,苏渝已经觉得内有隐情。
原来在等韦南絮。
他们之间或许有恩怨尚未结束,也或许再起新的纠葛。
看来国君要把这纠葛一刀斩断。
“是在等,”赵政道,“孤不希望她等到。”
苏渝有些犹豫,但还是叩头领旨,退后几步向外走去。
赵政毕竟是雍国国君,是他唯一的主人。
认识韦南絮的人虽然还有很多,但是能在对方使团中悄无声息杀掉她的,也只有自己合适了。
看来他要亲自去跑一趟。
要赶在楚国使团到达京畿附近前杀死她。
这样的话,不管韦南絮在楚国傍上了什么大树,也没理由追责雍国了。
距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楚国使团便已经开始扎营造饭了。
听说这一次楚国公主要来,故而阵仗很大。
苏渝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杀人,但好在他百步穿杨的本事还在。
杉树枝叶茂密,挡住了他的身影。
营地里熙熙攘攘,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最先出现。看她身上繁琐华贵的衣装,应该便是楚国公主。
公主尚未嫁人,楚地那边的风俗,是不能露出面容的。
苏渝在公主身后的侍女里仔细辨认,没有找到韦南絮的影子。
营地里慢慢传来饭菜的香气,烤架上烘烤的山羊,也已经香气扑鼻。
那公主亲自握紧匕首,割下一块羊肉,再放入蘸料,却并没有吃,而是看向马车的方向,说了一句什么。
侍女低头应声过去,很快引来另外一名女子。
苏渝的心忽然跳快一拍。
韦南絮。
她甚至还穿着雍国的服饰。
那公主侧着头,把手里的肉碟递给韦南絮,似乎在请她先尝。
韦南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笑着说一句什么,便指了指营地外。
营地外有一条浅水河流。
苏渝顿时想到了什么。
他从杉树上小心跃下,走到营地外涉水而过,躲进灌木丛。
果然,苏渝刚刚躲好,韦南絮便到了。
她身后跟着两名护卫,小心走到水边,蹲下去。
韦南絮比先前瘦了些,走路的姿态和脸上时不时露出的倨傲,倒和以前一般无二。
说起来,当初她和韦彰德合力谋划那些事时,就已经该死了。
苏渝轻轻拉满弓,淬毒的箭头对准韦南絮的胸口。
她正蹲在水边,临水照花,欣赏自己的美貌。
看了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把手伸进水中,搅动出一圈散开的波纹。
苏渝突然大喝一声,他手中的箭几乎就在韦南絮抬头的一瞬间射出。
准确无误,箭矢钉入韦南絮的胸口。
她甚至来不及呼喊叫唤,便被巨大的力量带倒,随后侧身翻落水中,口鼻向下,一动不动了。
毒液顺着箭头散开,有蛛网般黑色的丝线爬上她的脖子。
周围河流中,更是有许多鱼儿翻起白肚皮,死在水中。
韦南絮身后的护卫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惊呼着上前,把韦南絮的身子翻过来,试了试她的鼻息。
“死了。”一个人道。
“有刺客!快去回禀公主。”
苏渝向后退去。
护卫们已经把韦南絮丢下,向营帐中一路喊叫着奔跑过去。
“你说什么?”
“韦南絮死了。”
赵政把茶盏放下,看着面前生气的女人。
“她为什么死了?”
“孤派人杀了。”
“苏渝?”
“苏渝。”
姜禾的手气到有些发抖,她大步在殿内走着,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平日里从容不迫的样子全然不见了。
“你——”
她想骂,却觉得骂一顿也没什么用。
“她死了,那些为她做药的医者,总活着吧?”
突然想到这里,姜禾顿时又燃起了一点希望。
“没有,”赵政摇头道,“只做了一粒药,韦南絮怕你我把医者抓去,故而药一到手,就杀人灭口了。”
“你怎么这样?”姜禾抬手给了赵政胸口重重一捶。
“啊,”赵政握住了她的手,“别把孤打死了。”
姜禾却丢下赵政,向殿外走去。
“本宫要去会会楚国使团,韦南絮虽然死了,药总在吧?”
她红色的衣裙飞扬开,在殿门口掠过,迅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