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太后有两层意思。
一是作为长辈,恩赏楚国公主些许旧物。虽然称作“旧物”,却是当年宣太后亲自用过的,珍贵稀有。
二是提起宣太后的忌日就快到了,既然楚国公主来了,作为宣太后的娘家人,还是前往拜祭为好。
宣太后,便是赵政的高祖母,因为联姻嫁到雍国的楚国公主,芈氏。她的陵墓,就在九嵕山。
太后甚至特地委托安国公主与楚国公主同行。
如此周详,等于没有给韦南絮留下拒绝的余地。
毕竟她如今的身份,正是楚国公主,芈思辰。
假扮成芈负刍的妹妹芈思辰,是韦南絮努力很久才做到的。
为了这个身份,她学会了楚国的语言,模仿好芈思辰的步态,甚至用微量毒药改变了嗓音。
由于面容没有更改,韦南絮便用幂篱遮面,在炎炎夏日也不摘下。
一切都是为了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雍国众人面前。
瞒天过海,天衣无缝。
她不怕同姜禾面对面,怕的是九嵕山下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那陷阱专为诛杀姜禾。
她去,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意外。
“殿下,”身旁的楚国使臣仍然在劝,“我们楚国前往雍国的使团,都有拜祭宣太后的传统。这次如果推脱,恐怕也说不过去,更会惹人生疑。”
韦南絮神情沉沉没有回答。
一开始的慌乱后,她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只能迎难而上。
“成吧,”韦南絮神情松动,缓缓道,“让小羌坐在后面马车里跟着,一旦那女人受死,安国公主的身份,便是她的了。”
“诺。”
“还有一件事,”韦南絮攥紧木梳的手松开,轻轻拨弄着细齿,眯眼道,“那个人,趁机也除掉吧。”
“遵命。”
蛊虫虽然不是毒物,但总怕那人能看出玄机。雍国有这么一个对毒物了如指掌的,总是不能让人放心。
事情就这么定了,韦南絮看着桌案上宣太后曾经把玩过的玉如意,露出笑容。
事事如意,她也可以。
临出门前,姜禾仔细挑选了礼物。
为了得到韦南絮的遗物,她这次逼迫楚国公主与自己一路同行,算是耍了个手段。
对方避而不见,她只好出此下策。
等路上熟悉了,姜禾准备开门见山,说要搜检一下韦南絮留下的遗物。
至于理由,就说韦氏乃雍国逃犯,怕她身上藏有雍国的机要文书。
不过劳累人家公主大老远跑一趟,不送些贵重的礼物,实在过意不去。
只是采菱握着库房的钥匙,嘟着嘴有点不舍。
“是陛下送的,就剩下那么几颗了。”
宗郡笑着劝她:“殿下的母国就在海边,如果想要珍珠,告诉姜公子就好了。我看殿下虽然有这么多,颈间也只挂着姜公子送的那颗玄青珠子,没用过别的饰物。”
“那是殿下舍不得,”采菱无奈地开门,“毕竟有鸡蛋那么大呢,挂在脖子上也坠得慌。”
东西送出去了才算是自己的。
宗郡能猜到姜禾为什么要同楚国公主结交。
如今韦南絮死了,她炼制的解药失去下落。最好在楚国人用解药要挟雍国之前,得到那东西。
陛下的性命,何止值这一斛珍珠呢?
万里江山,也可来换。
天空蓝得像是倒挂而起的湖泊,在浓郁的蓝色中间,一片片白云有秩序地排列着,仿佛是天神摆下的棋子。
高大的山脉支起棋案,露出下面的人世烟火。
在树丛浓绿官道绵延之处,各色旗帜飘扬,马车缓缓而停。
安国公主的车队与楚国公主的车队在九嵕山下相遇。
车内一直响动着蒲扇摇摆的声音。
姜禾的马车前,硕大的遮阳华盖张开,等她走出马车,便直接走进了浓重的阴影中,避免日晒。
这是雍国国君赏赐的华盖,与帝王仪仗同色。
相比姜禾,楚国公主就只能靠侍女打起的蒲扇遮阳。
两位公主缓步而出,距离对方三丈远时,停下施礼。
假扮楚国公主的韦南絮仍然戴着幂篱。
韦南絮嗓音沙哑,说话时有浓重的楚国口音,并未引起姜禾的怀疑。
寒暄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感谢对方陪伴。
相互送过礼物,便算是结识。
姜禾看到楚国公主的侍女接过那一斛珍珠,放进了最后一辆马车中。
由于天气炎热,楚国马车车厢有许多透风镂空之处,其上精雕细琢,美轮美奂。不过最后那辆马车许是放着货物,镂空处都已经被细纱遮挡。
按照安排,姜禾要先陪伴楚国公主去拜祭宣太后。
这之后楚国公主为示感激,再陪伴姜禾去请灵水。
拜祭宣太后的仪式结束,已经是午后未时。
宗郡寻到楚国使团的正使,询问是否就地安营扎寨,明日再去灵水处。
楚国正使却摇头道:“夜长梦多,还是早些请完灵水,回京都去吧。”
夜长梦多?
宗郡总觉得这个词语用得不太对,让他心里有些忐忑。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该用饭了。
暑气正盛,姜禾近日喜欢饮用放少些糖的酸梅汤。
宗郡指挥着从府中带来的厨子,先把酸梅汤从冰鼎里取出来,以免太凉。然后燃起炉火,蒸鱼、烤鸡、煮豆,最后冷淘凉面。
即便是自己带来的厨子,自己带来的食材,但在姜禾食用前,宗郡还是会细细尝过。
酸梅汤里是乌梅、山楂、大枣、薄荷,以及一点甘草;鱼肉鲜美,蒸制前用姜丝和黍酒腌制过;烤鸡是今日现杀现做的,杀鸡的刀刚刚杀过鱼,沾染上一点腥气,但是被细盐掩盖,不影响食用;豆子煮得很好,凉面用了一点醯,用的不够,恐怕还需要加一点。
事无巨细一一看过辨过,确认并无问题,宗郡才把食物交给采菱,由她送进姜禾的马车中。
他这才抬起头,忽然觉得楚国车队中,似乎有什么人的目光刚刚从他身上移开。
有点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个时候,宗郡也希望快点到达灵水,取了水回到京都。
的确是,夜长梦多。
雍国王宫里,赵政靠坐在床榻上,由御医行了一遍针。
他手中握着的玉玦已经炙热,而他的汗水落下来,湿透了一片床单。
“似乎更慢了。”
御医有些惶恐,但还是如实禀报。
赵政的心,跳得更慢了。
慢到最后,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停止。
这是毒物侵入心肺的原因,是御医无论行多少遍针,也没有办法根治的病痛。
赵政深吸一口气,没有不满,更没有斥责。
疼痛让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恢复精力。
“还有多久。”他询问道。
御医不敢说,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服侍在侧的李温舟为赵政拭去汗水,斥责那御医道:“敢把陛下的事说给外人,倒不敢明明白白告诉陛下了吗?”
因为晋阳公主把赵政生病的消息告诉魏忌,姜禾已经查了一遍宫中御医。找出走漏消息的那人,革职罢免圈禁起来。
虽未诛杀,闹出的动静却吓得御医们闻风丧胆噤若寒蝉。
人人都觉得头顶悬着一把斧头,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来。
听到李温舟斥责,御医终于战战兢兢回答道:“不足一年。”
“到底多久?”赵政似乎并不相信这个时间。
“或许……”御医的头磕在地上,重重一响,“半年。”
半年也或许是乐观的说法吧。
赵政紧紧闭了闭眼,挥手道:“下去吧。”
只剩下几个月了,他的妻子竟然还跟他闹别扭,住到宫外去了。
今晚等她从九嵕山回来,一定要给自己暖被窝才好。
“安国公主去请灵水,有足够的人跟着吗?”赵政忽然问道。
“有是有,”李温舟想了想,露出一丝担忧,“不过奴婢听说灵水下有一段峡谷,只容两人通过。”
只容两人通过的峡谷,听起来像是兵家险要之地。
赵政的眉头忽然蹙起,一时间心痛难安。
“那峡谷上?”
“奴婢已告诉苏渝,让他安排郎中令军守住峡谷上面。”
赵政却仍旧不太放心。
“再安排多些人过去看看。”他沉声道。
九嵕山的一处山脉旁,高高的峡谷深不见底,峡谷下面有一条小径,偶尔会有行人小心通过。
峡谷上方,岩石旁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男人。
那是赵政的护卫,郎中令军。
他们已经丧命于此。
尸身之上,蝇虫飞舞,像是在等待更大的献祭。